朱振几乎是落荒而逃,哪怕是在战场上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令人感慨万千。
在场众人基本上都或多或少与姜国乃至和朱振交手过,对于他此刻的结局最多有点可惜——
看姜帝的表情,这么一个废物估计以后不太能再在战场上见到了,实在可惜。
待朱振离开后,有一人迫不及待地站起,坐在了公冶文远对面。
“在下是西越军师。”西越军师礼貌地自我介绍,“还请赐教一二。”
“请。”公冶文远对他做了一个手势,西越军师本打算提问,却没想到她紧接着问,“军师想问的也是靖嘉关之战吗?”
“是。”被戳穿想法,军师倒也没不好意思,作为参战之一的西越军师,对于此次惨败自然耿耿于怀,“请教先生,对战争是如何看的?”
在听到“先生”的那刻公冶文远微微皱眉,一旁围观的李弘景看到她这个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对唐湛说:“这西越军师绝对讨不到好,文远最讨厌别人叫她先生了。”
“战争是朝堂的延续,也是最后一博。”公冶文远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的,态度陡然一变,让对面军师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如我方才对朱振将军所说的那样,我一向认为,战场上拿不到的,纸面上也拿不到。”
“这点倒是所见略同,不过依在下所见,在战争中只有一种手段,那就是战斗。”军师说到此处时身上爆发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气势,犹如他此刻正在指挥千军万马一般,“不顾一切地厮杀,任何事情都不能止住脚步,直至取得胜利成果。”说到末尾他语气缓了几分,又变的有些困惑,“但先生好像并非这样想。”
“其一,你不要再叫我先生。”公冶文远纠正他的称呼,“其二,在我看来,你的想法完全是错的。”
“战争也是一种治国手段,战争与朝堂本质上没有区别。如果只会厮杀,那就纯粹是硬碰硬,有什么好打的?”说到这里她突然看向东方晟,“按照军师的想法,开打前各国聚在一起翻看国库财力军事状况然后就可以分高低了,这不就和七国会晤的本质一样吗?”
齐国提出的七国会晤确实打着在演练中比试输赢,这样就不必再真刀真枪地实战的想法。但很显然并没有成功,七国会晤开始后每年依旧在不断地爆发战争,距今为止八十多年更是打了一百多场仗,会晤几乎成了笑话,反而变成了另一个充满竞争的场地。
西越军师被问住了,按照他的想法,要西越和齐国打他是完全不敢的,无论从军队数量国库富裕程度还是其他来看,西越都不是齐国的对手。可再仔细一想,梁国这些方面也都不是西越对手,却打赢了严谢大军,这又是为什么?
“兵者,诡道也。”公冶文远换了个说法,“军师肯定听过这句话,那么军师如何理解‘诡’之一字?”
“那自然是出其不意,千变万化。”军师回答,此刻他已经完全不像是来论战,更像是一个来问询的学生,“在下对此的理解是,将领作战时需要使用精妙战术,让对方猜不到下一步该如何做,这样才能占据先机。”
“我与军师的理解有所出入。”公冶文远摇头,“依我之见,诡,是隐藏的意思。兵者,诡道也,那便是隐瞒战争的真实意图,让对方猜不到要做什么。”
“纵观靖嘉关之战,严谢大军输就输在一个‘诡’字上。早在西越使节之事传出时,梁军已经猜到西越下一步动向,提前做了准备;发动进攻时靖嘉关所有准备都已就绪,严谢大军便只能使用下下之策攻城;舆论动乱之际,陛下先一步出城控制辽广驿站,消息得以传出;诈降主动诱严谢大军进城,水淹之计才能成功。”
公冶文远将之一一道来,众人看向李弘景的眼神也越发敬畏起来。
“从开始到结束,西越与姜国一直都在被牵着鼻子走,完全想不到对方所作所为到底有何目的。此举无异于盲人夜行,对局势没有一点判断和远见,哪怕军队人数再多,又有什么用?”
西越军师的表情从凝重到释然,沉默许久后才缓慢开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兵者,诡道也。在下常念此句,却不想连半分都未做到。如此失职,实在是愧对陛下器重。”
说到最后,他突然起身,对着公冶文远以及李弘景行礼。
“实不相瞒,靖嘉关之战输了后,在下一直辗转反侧,只觉得是一念之差导致全盘皆输。现在才意识到就算没有水计,之后也未必能赢。论战是在下输了,心服口服!”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弘景,然后才离开长案。
在论战前公冶文远就特意询问李弘景,论战中肯定会有不少人提到靖嘉关之战,要是一一道来,以后这些战术很可能就骗不到人了。
本以为李弘景会说点什么相信她之类的话,却没想到李弘景很茫然地看着她,然后问“我用什么战术了吗”?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揍李弘景。
李弘景看上去对这些战术一无所知,竟然完全只是凭着反应对局势进行判断,这让她大为震撼,简直想钻进李弘景脑子里看看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人在毫无理论和经验的情况下第一次出手就做得这么完美?
在听了她的分析后,李弘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看着她,然后冒出一句“文远,你这样分析我的战术,会让我有种你在做阅读理解的即视感”。
虽然不懂什么是阅读理解,但她总觉得被嘲讽了。
因为完全不觉得用了什么战术,对于她的要求李弘景挥手表示随便分析讲解,因为李弘景也很想听听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让她非常无语。
等西越军师也离开后,场上一时间出现了空白。座席上数个将军军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没有了一开始的自信,竟是谁也不愿意上了。
“那就让我来吧!”
眼看一片嘈杂议论却久久无人应战,齐国将军终是忍不住,起身大步向着座椅走去。
这下全场人都精神了,纷纷坐直起来,甚至有人拿出笔纸,看起来是是要将此番论战的内容全都给记录下来。
“将军大名,我已久仰。”
公冶文远此次等的就是齐国人,见目标终于落座,她难得客气一番,起身行礼。这一举动让齐国将军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礼。
“先……林侍中此前真是一直籍籍无名吗?”开口下意识地准备叫先生,说出的那刻才想起眼前此人好像并不喜欢被这样称呼,将军话绕了一圈,在看到公冶文远身上穿的是侍中官服后才找到合适的称呼,“有此大才者,竟然一直无人重视,实在可惜。”
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就数姜国人脸上最难看,在此的大多数都是军中人,姜国很多军人都认识林三娘,现在自己人跑到敌对国大放异彩,无异于在他们脸上疯狂甩巴掌,其他国家戏谑的眼神更是四面八方来,有姜人甚至头都不敢抬了。
“有志不在年高,姜姓吕尚不也耄耋才拜相,我如今方才二十有三,还是大好年华。”公冶文远笑着说,“将军,请吧。”
见公冶文远如此说,将军便也没纠结于此。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名女子给他一种强烈的即视感,他可以肯定从前有见过类似的人,他脑中都冒出了一个模糊的名字,只不过那猜测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林侍中认为,战争开始后,最重要的是什么?”将军问。
“粮草。”公冶文远果断地回答,“战争与其说是拼战斗,不如说拼的是粮草。一场战争如果粮草供应出现问题,整场战争将会立刻崩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军赞同地点头,“侍中能否猜得出,齐国这些年逢战必胜靠的都是什么?”
“齐国发动战争,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这么短的时间对手不能很好地集结军队,且粮草运营也完全供应的上,因此百战百胜。”公冶文远很快回答。
几个被这样打过的国家皇帝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齐国每次都突然动手且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结束战争。再动手吧,不敢;这么被打了不还手,又很憋屈,真叫人不知道如何反应。
“林侍中对齐国战争了解的很全面。”将军问,“但齐国也打过长作战,林侍中知道齐国是如何解决粮草问题的吗?”
“将已占领土充分利用,抢走所有的粮草和物资,确保形成一个新的军营。”公冶文远说到此处,看了一眼姜帝,“这点齐国做得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抢夺物资,但甚少伤人,不像有的国家……”
她言语未点名,但谁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粮草供应是最大难题,也只能想到以战养战的方式。战争中最重要的便是粮草,一旦粮草短缺,就需要掠夺补充;粮草比拼的是国力,国力强盛才能在最初的作战中抢占领地作为新的营地。”将军见时机成熟,得出结论。
“那么一场战争开打,国力微弱的一方被迅速进攻,就不会再有还手之力了。是也不是?”
全场安静下来。
这是个刁钻、甚至危险的问题。
在座的国家无一例外都被齐国这种出其不意的作战手段突袭过,也无一例外全都败下阵来。如今齐国将这个话题摊开在明面上讲,若是公冶文远答不上来,就会落下风;若是答上来,齐国说不定真的会在会晤结束后发动战争,那个时候梁国能像说的那样做出反应吗?
更何况,谁也不认为齐国这一招有什么破解之法。
面对齐国将军的问题,公冶文远轻轻地笑了。
“当然不是。”她如此说。
“将军以为,粮草只有靠掠夺以及靠着国力运送这一项办法。但我曾与陛下谈论的时候,却发现了另一条路。”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东方晟都皱起眉头,将军更是果断摇头,话里话外都带着怀疑:“还请侍中赐教。”
“将军听说过靖嘉关的前身吗?”公冶文远说,“靖嘉关从前叫平窙,那个时候尚且不属于梁国的范畴。”
“平窙之战爆发的时候,梁国将士不远千里在边疆作战,身后没有任何驻守军营,因为深入敌军,运送粮草的车马更谈不上。”
“但梁国打赢了平窙之战。”
公冶文远的视线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直至看向齐国将军,突然一笑。
“将军知道是为什么吗?”
将军陷入了沉默,这完全违背他的所有想法。没有粮草、被围困在敌人地界……无论从哪里看都绝对是不可能获胜的。
“他们的粮草从何处来?”他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那点。
“从平窙百姓身上来。”公冶文远回答,“平窙之战之所以能在对梁国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获胜,正是因为整个平窙百姓的支持。姜国当街屠杀平窙百姓,但依旧源源不断地有百姓将粮食偷偷送给梁军;姜国征收所有干粮,百姓宁愿自己饿死也要将最后一点五谷送给梁军;还有更多的平窙百姓,拿上武器加入梁军。”
“姜国并非和梁军在对战,他们是在和整个平窙为敌。”
“将军,你能理解这点吗?”
将军抿唇,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我不能理解。”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对他来说那些百姓都是需要安抚和救助的对象,是会在战场上添乱且贪生怕死的存在,“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陛下曾经和我说过,她最敬佩的领袖提出过一种军事思想。无论是战争还是朝堂亦或者国家,都是由人组成的。”
公冶文远长叹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将军,这是人民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