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梁军全国调兵的消息传遍七国。
因前日京城被大批兵马围堵,外人只道是政变在即,作壁上观。
朱振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辽广的信被送到他的桌前。
“梁国监军要求我们暂停围城,让所有人靖嘉关里的人都撤出来?”
穆君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朱振已经在军营里发了好一阵子的火,就在昨天朱振还在奇怪辽广怎么没有像之前那样半个月来信一封,结果今天就被告知辽广已经被梁军拿回去了!
更让他震怒不已的是那批梁军竟然就是之前趁着夜色出发的那支小队,他真的被骗了!
朱将军大发雷霆,林三娘几乎是立刻就被叫了过去。
在她面无表情走入房间的时候,朱振大喊大叫地飞来一卷书,正砸在她的身上。
“贱人!”
接连失利让朱振的怒火达到了最高峰,待林三娘走进屋子就劈头盖脸地指着她辱骂起来。
“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当时为什么不多劝本将军?眼睁睁看着辽广失守,你作何居心!”
这种无理取闹的话落在林三娘的耳中已经不能让她心中起任何波澜,她只是站在那里承受着不属于她的怒火。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为这次失利背锅。
朱振越骂越是怒火中烧,身边有什么东西便抄起来就扔。
直到一声巨响,在看到林三娘捂着满是血的额头昏倒在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把砚台给扔了过去。
见林三娘倒在地上,他也怕闹出什么人命。
如果是对面的也就罢了,但如果出现他失手在军营里杀了姜人的事情,估计皇帝又要责骂他了。
“不中用的东西!”他挥了挥手,“赶紧把她拖下去,脏死了。”
林三娘在拉扯中因为剧痛清醒过来,那些士兵颇为敷衍地给她包扎了一下,见不再流血离开了。
额上伤口滚烫地跳动,走路都会泛起晕眩的闷痛,她踉跄地、跌跌撞撞向着暂住的地方走去,眼前阵阵发黑。
“三娘,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呢?”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半夜做完农活她腰酸背痛到睡不着的时候,大姐总会一边温柔地按着她淤青的关节,一边小声地教她念书。
在大姐的轻声软语下,她度过了最为漫长的童年时光。
“我想和大姐一样。”还很小的她怯生生地揪着大姐的衣摆,钦佩地注视着大姐,“像大姐一样成为厉害的读书人!”
大姐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父母不愿意送女子去读书,大姐硬是靠着每日在学堂外放牛听着学会了知识,用树枝在泥浆上写下诗句。
那两句诗被后来路过的某位读书人所见,传出去后瞬间名动天下,所有人都在打听写下这句诗的作者。
她本以为大姐可以借此机会挣出泥潭,却没想到这就是大姐一生苦难的开始。
父母见到大姐如此有学识,第一反应是恼怒,他们好不容易生下的第四个孩子终于是男孩,但却只好花天酒地。
林家虽然颇有家资,但还没达到皇亲国戚的地步,父母一直希望这个儿子能争气,能带领整个林家更上一层楼。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说诗词是那个男孩写的。
从那天开始,大姐就源源不断地替别人写诗,那些让她如痴如醉的文字全都成了林家第四子的东西,所有人都对那个男孩赞不绝口。
一开始她感到愤怒,但几次抗争带来的后果就是关禁闭,她被关在后院里长达半年。
等半年后她终于能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姐。
“弟弟是家里的顶梁柱。”姐姐笑着看着她。
“他好我们才能好,再说我是女人,就算学识好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要靠娘家才是。”
这句话听得她脊背发寒,她不知道这半年发生了什么,能让最聪明最明事理最坚强的姐姐说出这种话来。
在反复试探几次后她绝望地发现这并不是什么伪装,大姐是真正的、彻底成为一个被洗脑成功的傀儡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显露出自己的学识,只是安安静静的,装作木讷寡言,又故意在某次做饭的时候弄伤自己的脸。
失去了容貌就意味着不能再卖个好价钱,父母对她极为不喜,逐渐不再理睬她,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她本来在努力地攒钱,想要找到时机离开此处,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却不想战火四起,她越来越经常能看到受战争所迫的百姓。
每当她看到和写下那些与民相关的言论时,在她听到更多评价时,她心中就总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日夜不息地炙烤着她的心。
——要是她能把这些军事理念真的运用在战场上就好了。
——如果这场仗由她来指挥,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经过整整三个月的纠结与挣扎后,她最终踏上了前往边疆的路。
额上剧痛越来越突兀,林三娘逐渐开始感觉眼前整个地颠倒旋转起来。
她靠在墙上不断地呼吸,心脏每跳动一下,伤口就一起跟着溢出好似燃烧起来的疼痛。
眼前大片大片的黑让她无法看清路,她几乎是摸索着拿到药,重新包扎起来。
屋内很安静。
有点安静过头了。
她耳边逐渐嗡鸣起来。她听见很多声音。
嘲笑的、轻蔑的、讽刺的、奚落的。
“女人是没有国家的。”
林三娘唇角微微上扬,她若有若无地叹出一口气。
若她是个男子……若她是个男子,就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
偏她是女孩儿家,便一句多话也没她乱说的。
她心中突然涌上无限的怒火。
若她是男子,根本就不会有四弟的事情!
她会是整个林家最引以为傲的大少爷,会从小就被送去学堂,会自然而然地赶考然后加官进爵,然后顺畅地写奏折上报自己的战术!
她根本不用这么辛苦,这么迂回!
林三娘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会,可完全没有好起来的意思。
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烫,到最后下意识地一摸额头,竟然是发起热来。
“咚咚咚!”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高热让林三娘没有力气出声,屋外的人便直接推开门,紧接着穆君买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三娘,关于梁国监军说的那件事,我想找你再去谈谈。”
穆君买走进屋内,看到林三娘还躺在那里有些不满,不过还是说明了来意。
“不管怎么说你之前看得都很准,所以这次谋会,我向朱振请示带上你一起。”
阴暗下来的心因为这句话顿时又燃起了一小丛火焰,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身。
但在起来的那瞬间头似有千钧重,她痛苦地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开口。
“我现在不能再当军师了。”林三娘说,“要等……”
“我病好了后再说”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穆君买就已经变了脸色。
他大步上前,声色俱厉地一边呵斥一边伸手去抓她。
“朱振怀疑你是梁军内应,本将一开始还不信!结果你之前都急着进谏,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不进反退,还敢说没存有异心?!”
林三娘恍惚听到了什么崩断的声音。
手臂被粗暴地抓住,穆君买在往外拖的瞬间意识到林三娘的状态不对,手下皮肤灼热的有些不同寻常。
他这才正眼看向林三娘,发现她面上浮现着不正常的绯红,这才意识到她生病了。
他心中这才明白林三娘拒绝并非是内应,而是因为在发热根本就不可能这个时候去参与什么谋会。
“哈哈哈哈!”
林三娘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落在穆君买的耳中好似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心中刚刚涌上的愧疚转变成一种恼怒,恼羞成怒的穆君买甩开林三娘的手。
在他看来,将军自然不可能和一个下人道歉。
见林三娘正眼都没瞧他,他心中不满,甩袖便走。
一直到回房穆君买都气愤难平,面对朱振的询问,他不好说那些事。
只说林三娘生病,朱振也没在意,继续讨论起那封信来。
“为什么他们突然要求让人撤出靖嘉关?”朱振百思不得其解。
“靖嘉关城墙坚固,我们久攻不下不说,据说城中粮食储备也非常充足。现在他们放着这些不要,反而要撤走?”
“也正常,靖嘉关能守,但梁国全国可不能守。”
穆君买按了按眉心,失去一只手让他日常都变得极其不便,心中又埋怨了朱振一番。
“以梁国现在的形势,再不将全国兵力聚集,靖嘉关怕是要成为梁国唯一的孤城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史书记载的“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朱振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倒是,不过他们撤出肯定就是为了全国开战,这对我们可不利。我们凭什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撤出靖嘉关?”
朱振想了想,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不如……我们直接让他们把靖嘉关割给我们,割之前我们给他们撤出的时间,这样不就一举两得了?”
“割给我们?”这个说法把穆君买吓了一跳。
“梁国与姜国为了靖嘉关这块地方互相征战多年,怎么可能拱手让出?”
“呵,这你就有所不懂了。”朱振终于占据了上风,洋洋自得起来。
“他们撤出靖嘉关后,本来我们也会立刻占领,割与不割,又有多大区别?”
穆君买沉吟片刻,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上来。
“就这样。”朱振已经开始写起回信。
“如果对面拒绝,那我们也拒绝,反正现在这样耗下去,吃亏的只有梁国。”
口上这样说着,其实朱振自己心里也没多大把握。
不过他并没有担忧太久,因为很快信就又来了。
拿到信的朱振迫不及待地展开,然后他就呆住了。
穆君买听说消息到了过来打听,看他这副样子很是奇怪,忙问道:“结果如何?”
朱振没有说话,而是将信递给他看。
穆君买上前一观,就看到信中只有两个字。
【成交】。
★
梁国皇帝竟然同意了监军的申请,将靖嘉关割给姜国。
此事一出,七国哗然。
谁都知道姜国和梁国互相为了靖嘉关打了多少次仗,现在竟然就这么随便让出去,简直是匪夷所思。
众人骂声一片,李弘景本就不好的名声再次跌穿地心。
骂她通敌叛国、出卖梁国,还编成说书到处传播,瞬间让李弘景变成七国炙手可热的顶流。
倒是也有人觉得靖嘉关再守下去也没意义,兵力全集中在城中,严谢大军一旦转攻向梁国其他城镇几乎会一触即溃,梁军想要从靖嘉关里撤出只能答应对面的要求。
这种言论遭到了更多谩骂,好几个有如此说法的人都被骂了个底朝天。
其中有一人甚至被持刀威胁差点横死街头,吓得没有人再敢替李弘景说话。
不过梁国百姓怎么骂也没用,毕竟无人敢真的去靖嘉关抗议。
在一片声讨中,靖嘉关已经照常开始撤人。
因为与监军约好了七日后在靖嘉关内商讨割让事宜,严谢大军便提前撤出了数里。
朱振更是表示自己是个热爱和平不滥杀无辜的好将军,所以不会对撤出的人动手。
靖嘉关即将到手的事情让姜国皇帝龙颜大悦,朱振被重重嘉赏,穆君买也代表西越和姜国约好了之后的利益分割。
一时间二人皆是春风得意,也就真的让靖嘉关的撤军顺利进行了下去。
在外界一片混乱之际,整个靖嘉关内倒是很安静,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离开靖嘉关。
虽然也有人有怨言,但大部分人都认可李柏舟,认为李小将军不会真的出卖靖嘉关,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骂归骂,撤离的速度倒是没有多大影响。
“段承简。”
也是在接到撤军消息的当天,段承简被敲响了房门。
他抬头,就看到李耀卿正站在门外。
“城中各项事宜都需要分布。”李耀卿说,“收拾收拾,我们几个一起讨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