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备这回,对中女史的说法却是嗤之以鼻。
他告诫三皇子:“北汉方只是提出了让神元殿君使汉,殿下别看当时朝臣们都不发一言,如卢远、崔琰等等,势必会赞同议和建交,他们啊,一直提防着神元殿君偏向殿下,成为殿下的助力,巴不得殿君有去无回。
中女史心里也自然是这样的打算的,神元殿君的安危,和她毫无干联,所谓的两全之策,其实就是要接受北汉开出的条件,如果北汉扣留殿君,那就是北汉背信弃义,届时我朝将北汉的国书颁之天下,北汉还哪有颜面主张是获得了神宗先君的庇佑,承继了一统九州的天命?
就算北汉王真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北赵可会容忍?到时候北赵就会先行讨伐北汉,于大豫自然无损,无非是……神元殿君又将流落外族,可争抢到手的神宗后裔,又哪有实质的益誉?以神元殿君为弃子,对中女史而言,的确是两全之策。
还有她胡扯彼一时、此一时那通话,殿下是没听明白她真正的意思,彼一时,有临沂王氏出兵淝水,才能保住江淮不失,而此一时,她王氏一族已经势衰,因此她才咬定现在无人可抵挡北部盟军的攻势。
三皇子很想相信郑备的话,但他骗不了自己。
他想起了去年,坐镇益州的督军贺遨,甚至无法剿灭江克叛军,他现在才知道当时支援江克的是姜泰所领的战队,冒险经阴平道直抵蜀州,差点打得贺执部丢盔弃甲,不得不撤回剑门关。
雄关险隘,虽然易守难攻,可难攻并不代表着不能攻入。
如果剑门失守,敌军便能直入成都,成都若失,则江州难保,江州若失,则防不住敌军渡江。
如果只是巴蜀遇险,中军还能及时支援,可要是襄阳、寿阳等地也被围攻,中军顾此失彼,中女史说得没错,三路只要丢一路,大豫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比起一人的安危,当然是万千人的存亡更重,让神元殿君使汉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事了。
郑备却不这么想:“这回夫人的主张是没错的,太子虽然不足为虑了,可殿下若要和毕宿君角力,现在只能争取神元殿君的佐助,殿君现在处于危境,殿下务必力挽狂澜,一举获得殿君倾心。
患难之情,雪中送炭,殿君必然会感念殿下的恩义,于陛下而言,也毕竟要顾及声名,是陛下给予了殿君尊荣之名,当殿下在朝议当众提出不能置殿君安危不顾时,陛下必然不能罔顾,告示天下,只将殿君当为棋子之实。”
三皇子体会到了外祖父的险恶用心。
他公然和君父唱反调,虽然的确可以逼得父皇拒绝议和,可接下来大豫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北汉示之以诚,大豫却坚持要和北汉开战,导致北赵等六国召集大军南侵,大豫如今的内政,其实是一盘散沙的现况,中军不足以支援叵长的战线,务必就要依赖边军,这段时间,三皇子其实也体会到了属于各大门阀的边军,绝大多数是何等的贪婪蛮横!
南北对峙之战一旦展开,皇室只能赋予边军强征的特权,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因此骨肉分离,家破人亡,就算能保住东豫的江山,可大江以南,从此便不是司空皇族的江山了。
门阀坐大,皇权更加衰微,司空皇族就算不被推翻,也无非苟延残喘,迟早会被他姓取代,并背负着百姓的怨恨,宗庙被毁,遗臭青史,而真正欺凌百姓导致大豫灭国的那些人,包括他的外祖父,不会承担任何的指责和骂名。
权阀不会爱惜子民,皇族理应爱惜子民。
三皇子原本想立即反驳外祖父,可眼前忽然闪现了中女史的脸,卷着嘴角,讥讽的神色,他深深吸一口气,摁捺下胸腔里奔涌的热血,不发一言。
此时的危宿府,也正召开一场小会议,司空月乌跷着脚,他今日坐在张高足榻上,自觉跷脚的姿势极显风流,而他之所以特别在今日开小会时注意风流倜傥的“仪态”,是因有贺朝夕这个女儿家在场。
贺朝夕眼看着二皇子的祙底直冲着她的方向,顿觉花厅里的檀香都不香了,没说话时,努力摒着呼息。
“我现下这样势头,也不必再去求轩氏的青睐了,只不过她要是被司空木蛟给了抢去,就是打了我的脸,因此啊,打发她去北汉最好,看来北汉的国君也知道轩氏长相普通,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想法,就她那样的姿色,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九妹妹,你说我这话有没道理?”
贺朝夕被当场点了名,一阵恶心。
有种被冒犯到的强烈感觉,压都压不住。
又听她家祖父说道:“北汉提出的要求……着实不算要求,设立榷市,且还答应让予七成利润,足见诚意,殿下的确应该建议陛下答应建交。”
榷市设立在武都,虽然是北汉的辖镇,可是榷市的七成税钱要运至建康,必得经益州官衙,经益州官衙,就意味着有几成直接进了江东贺的口袋,贺遨能不心花怒放么?
贺朝夕不想说话了。
神元殿君注定就是悲惨收场,活着也和苟延残喘无异,还不如早早的了断,少受些愁苦,唉,她就不该回大豫,我若是她,宁愿埋名于林泉,至少还可以争得一生清净,自在逍遥,何必恋栈荣华富贵?
倒是紫微宫里,婉苏为神元殿君的安危悬着心,深思熟虑之后,才让婢女回了一趟本家,请来母亲说话。
“阿娘,我拿不准议和建交对朝局的影响,今日请阿娘来,是想听听阿娘的建议,神元殿君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平安归朝,为了太子殿下,主动放弃了姻联皇族的想法,殿君贵为神宗唯一后裔,又命运多舛,儿实在不忍眼看着殿君再陷危难,如若……不至于激发战乱,祖父是否可以保得殿君平安,想个妥当的方法,婉拒北汉的要求?”
姜女君长长叹了声气:“婉儿,你的祖父是真正敬重神宗皇族的,也感慨过,虽然神元殿君是女子,可就凭她宁愿受流亡之险难,也不愿屈从于异族这股子心性,就理当受到尊崇礼敬。
可现在这样的情势,如果拒绝议和,就等如宣战……不仅是你祖父,这些时日,卢、崔、姜等等世族都因议和建交之事焦头烂额,实在难想到万全之策。我悄悄跟你说,但也只出于我的推测,你祖父的想法还是不愿让殿君涉险的,因此一直在思索如何跟北汉使臣谈判,但不知为何,翁爹他主动去拜访顾公,顾公却拒而不见,这事恐怕是真难办了,如果连顾公都倾向于议和建交……说不定陛下已经有了决断。”
姜女君其实有些欲言又止。
自从虞皇后迁出了显阳殿,范阳卢氏内部也产生了波动和疑虑,不少人都在担心陛下已经动了易储的念头,太子已经有如面临绝壁深渊了,他们都在担心如果储位有变,家族会被牵连,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此节骨眼上,北汉使团竟然提出让神元殿君出使汉都,就连范阳卢族内,意见看法也难以统一。
“继儿现在打算着凭靠着和王节的旧交情,套问出北汉王究竟能否信守承诺,只是……王节也没个确实的说法,似乎根本不关心建交与否。”
卢继是婉苏的兄长,和王节也算相交多年了,突然被王节疏远,在此时局势下,不得不让范阳公卢远关注——孙子孙媳间夫妻不和都不至于让他关注,倒是孙子和别人家的孙子突然岌岌可危的友谊让他牵肠挂肚……
人活得越久,果然什么什么奇事都可能遇见。
棋局越乱,就越需要一个人落子坚定,不知不觉间,文武百官都开始向皇帝陛下行注目礼了。
卢远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提出了心中的忧虑,他觉得姜泰心怀不轨,主张继续谈判,横竖北汉以主持祭祀为借口,可其实,祭祀大典不应由女子主持,他话音未落,立即受到了贺遨的激烈反对,贺遨说不出有理有据的理由,凭仗是嗓门大,说话糙。
郑备一直冲三皇子使眼色。
三皇子和郑备毫无默契。
吵来吵去,吵去吵来,就是吵得厉害,难题依然留着,文武百官最后就只能盼望着皇帝陛下乾纲独断了。
皇帝陛下请姜漠吃饭,采用了硬谈判的方式:“祭拜皇陵的典仪,不应由女子主持,我朝的宗正卿熟谙礼制及各种仪程,可出使长安佐助友邦祭典,如此,也更加合乎规范。”
“神元殿君虽是女子,但毕竟是神宗皇族唯一后裔,既成殊例,就没有必要遵照惯例了吧?再说神宗皇族曾是天下的共主,如今亦当受七国供祭,正因为如此,我国陛下才认定只有相请神宗后裔前往先祖列宗的皇陵主持祭典才显虔诚,贵邦的宗正卿……毕竟是大豫的臣公,只能佐助操持祭典,却不能代替神元殿君担当主祭之责,神宗族的皇陵,可是已经有数十年之久,都未曾正式举行过祭典了,就连我朝君王,也惭愧不够资格代主祭祀,大豫的臣民当然也希望大祭之后,能得上神先帝的庇佑,还望陛下再斟酌。”
姜漠竟能说出这么光明正大的一个理由来!
神宗轩氏,其实是轩辕黄帝的后裔,华夏上古的三皇五帝,于今而言,仍被华夏君臣子民奉若神明,而建立大济的轩氏源于轩辕氏是有据可考的,因此虽然大济已经亡国,轩氏一族跟其余的亡国之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姜漠那番话,就不能被定义为强辞夺辩——就算匈奴、羌氐等族从前才不会跟华夏子民一样将三皇五帝奉若神明,但他们现在可不是生活在草原大漠上的游牧部族了,他们现在纷纷占据了中原华夏的城邦作为自己的都城,愿意“入乡随俗”,东豫皇朝岂能反过来斥责他们无理取闹?!
讲道理,西豫亡国,也的确是“顺应天意”。
“喝酒喝酒。”司空通一时间无法驳辩,笑着举起了酒盏。
姜漠喝着酒,却仍在努力谈判:“神元殿君身份尊贵,陛下担心殿君远去敝国发生闪失也是情理之中,我朝国君之所以遣小王来使,也正是为了显示诚意。旧岁时,陛下令端止公子使汉,提出借兵夹击江克叛军,经小王谏请,君父就有了与贵邦建交的心愿,我朝国君笃信,就算国君不得陛下的信任,但陛下必不会疑心小王心怀不轨,小王可担保,神元殿君这回出使定然平安顺遂。”
司空通也喝着酒,却觉酒水难以下咽了。
当时要不是大豫“借兵”,姜泰可没这么容易成功篡位,他当然不欠姜泰的人情,可对于答应“借兵”结果丢了储位的姜漠,确实有失厚道。
把酒杯轻轻放下,司空通摸着胡须:“朕的确没预料到支援叛军的‘奇兵’,竟然意图声东击西,可正因如此,的确对北汉现在此位国君……得位不正,不忠不孝,对君父、手足尚且如此,又岂有诚信可言?”
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姜泰先掺和我朝内政,先助着江克叛军击溃了益州军,大豫怎么会找北汉王廷“借兵”呢?姜泰是你们北汉的王族,他篡了王位,总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大豫。
姜漠听懂了豫帝的话,却装作没听懂,还顺着这话说:“陛下只要信得过小王,小王可留在建康为质,等神元殿君平安归来大豫之后,小王才辞行归国。”
北汉又让了一大步,这下子东豫还能如何呢?
哪怕是郑备,也不可能当着姜漠的面说出“你那兄长巴不得你死在建康,你哪有人质作用”的诛心之辞了,更何况郑备这只老狐狸根本就没想过出头主战,长平郑出头,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了,唯有角宿君开口,才能避开“主战”这个话题,只局限于男女间的倾慕,护着神元殿君不涉险境,如此就算北汉串联其余五蛮发动战争,就算战况不利,也追究不到长平郑的头上来。
真心实意想着解救神元殿君的危难的人,仿佛就只剩一个卢远了,只可惜他也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计策,跟亲友们商量着商量着,居然导致崔琰的态度都大有改变。
“我倒是觉着,看镇原王的言行仪表,既不是奸诈无耻之徒,更不至于愚钝无知,虽然北汉王的心思,看来是毫不在意镇原王的安危,甚至还有不良的居心,可如果真是咱们之前判断那般局势,镇原王又怎么可能主动提出留在我朝作为人质?
而且北汉王虽然为篡位,可毕竟于蛮夷部族而言,其实这样的事体并不鲜见,蛮部过去可不尊儒学,涉及汉位之争,多靠的是名望军力,就连鸣镝弑父的事件,实则也发生过许多起了。
可现在这位北汉王,因为启用汉臣,开始重视名义的正统性,才至于只是逼其父让位,不仅不敢弑父,也不敢对镇原王痛下杀手,他任命镇原王使臣,镇原王又不遗余力促成两国建交,北汉王如果不顾镇原王的死活,扣押神元殿君于长安,北汉的那些部领可有不少仍是效忠于太尊和镇原王的,必定不会甘休,因此,北汉王的用意,应当仅只是要利用神元殿君主持大祭典,使得他争获王位的行为更加名正言顺,更大的利益是,如果北汉借大祭典的名义,邀请北赵、北齐各国都遣使参加,就可凭借神宗皇陵座于北汉的好处,限制赵帝这六部之主的权威。”
崔琰这番话的意思是,北汉扣留神元殿君并不能获得实际的好处,那么神元殿君就必然能够平安返朝,没有风险,当然应该答应北汉提出的建交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