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公主不知道高平公主为什么要对太子兄落井下石,她也不知道父皇提到的刘忠究竟是什么人,她知道的是嫡母已然怛然失色,这样的场景,使她顺理成章就联想到“废储”两个了不得的字眼,这两个字眼太令人惊悚了,小时候,她总听人提起“九王夺位”,或者“九王之乱”,依稀知道是她并不认识的伯叔祖、伯叔辈为争皇位发动的逆乱,后来她的傅母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废储而起。
傅母当年,比她现在的年龄更小些。
“先是齐王在许昌发动逆乱,被赵王平定,赵王下令将齐王等三位宗室烹杀,逼迫为他控制的幼帝啖叔父之肉汤,一时间权倾朝野,后来赵王废幼主而称帝,于是皇族众多藩王纷纷起兵讨‘贼’,赵王事败,自己也被烹杀。唉那些年啊,洛阳宫里的皇位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皇族贵胄,死后竟遭啖肉噬骨的下场。
便连不少的公主、县主,根本没有参与权争,可只要洛阳宫换了新主人,竟都遭到了清算,老奴的长姐,原本是宫里的女官,后来阳平公主下降时被选为了公主的女侍,阳平公主的夫婿当时已经病故了,公主孀居,不问世事,竟为赵王下令……老奴不知公主遭受了何等极刑,只知长姐被吓得患了癫症,别说进食了,饮半口清风都呕吐不断,老奴的长姐是活生生饿死渴死了自个儿。
以至于后来,河间王篡得皇位之后,只是下令将南阳王及家眷共三十余人坑杀,世人竟纷纷称赞河间王仁慈,南阳王能得个葬身之所,且还能保得全尸都已经算是侥幸了。”
清河公主只是隔着“岁月静好”耳闻那段混乱、血腥的历史,都觉惊悚不已。
她因此时常庆幸她的父皇坚定决心不废储君,皇位是太子兄的,她的兄长不可能被卷进废储的祸乱,不,又何止是她的兄长?太子兄仁善,应当会原谅二兄、三兄,所有的兄长都能平安的活着,无非就是二兄、三兄会活得悒郁些。
可千万千万,不能废储啊。
刘忠是一个宦官,是罪役所的宦官。
他也是一个老资历的“阴差”——罪役所对于虞皇后和太子而言,有如刑杀场,是可以把对手安插在宫里的耳目,或者生了异心的“阳差”“阴差”名正言顺处死的地方,因此必须得有个刽子手“坐镇”罪役所,于是刘忠便“应运而生”。
司空通冷冷宣告:“前日,潘持已亡,这回朕采纳的柳太医的建议,特允柳太医负责仵验其尸身,柳太医断定潘持乃中毒身亡,柳太医虽也不解凶手具体用的什么剧毒,不过能够确断的是此种剧毒对潘持的脑部造成了致命的损伤,而潘持昏睡后,太子,是你从姚长守的值舍里搜检出了某种剧毒。”
“是。”
“焦壮,你因逃亡被捕,押送廷尉署后据你招供,潘持知悉疏声阁内发生的事,正因如此,毕宿君才奉贺妃之令曾经力图保下潘持不被罪罚,失败之后,毕宿君还和贺……”司空通扫了一眼贺遨,强忍着直呼其名的怒火:“跟贺郡公商量,是否应当杀人灭口,你之所以知道这些内情,是因和姚长守联络之事一直由你负责,贺郡公当时不知道罪役所里发生的情形,令你向姚长守打听。”
“罪奴的供诉无一字虚假。”
司空通点了点头:“那朕问你,你是否曾经转交给姚长守剧毒?”
“这……不曾。”
“在座者,也许还有人不知道疏声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朕今日既然让你们来,就没想过再隐瞒这桩家丑,潘持曾经用作自保的保命符,即是他暗中窥见了毕宿君在疏声阁和殷才人有私。”
当焦壮逃亡未遂被城门守查扣时,这件事情其实已经兜不住了,可比如李淑妃和七皇子,又比如高平等四位公主,并没有被这件事案牵连,也没有途迳去打听详细,只隐约知道毕宿君被人告发了,直到现在,亲耳听闻“家丑”,眼睛皆都瞪圆了。
乔嫔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态居然会突然恶化。
司空通却压根不在意乔嫔这号人物。
“从姚长守住所搜得的剧毒,经柳太医验证,的确就是潘持服下的剧毒,可此种毒,异臭扑鼻,哪怕是加进汤药里,也有刺鼻的异味,根本就无法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饮下,而且姚长守既然诓得潘持服毒,为何还留下此毒私藏于住所?他自己死在了宫里,是被人勒毙,朕已经查明了,姚长守是被刘忠勒杀。”
刘忠已经受了刑,这个时候他当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求生机,可毕竟还有软肋握在别人手里,咬咬牙,放弃了喊冤:“奴婢知罪,可陛下明鉴,奴婢是被逼无奈,贺夫人迫奴婢动手,是奴婢将毒药交给姚长守,也是奴婢把姚长守灭口,奴婢也不知姚长守为何留着些许剧毒,或许……姚长守以为留下把柄来,就能保命。”
“刘忠,你在入宫前,已经结婚生子了吧?”司空通淡淡地说。
郑夫人发出一声冷笑——刘忠既是皇后的心腹,必定是有软肋被皇后控制,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个阉奴在入宫前就已经有妻有儿。
“你的名籍都是伪造的,但你的确是净身入宫,朕既然知道你已经有了妻儿,难道不知道究竟是谁替你伪造了名籍,谁逼你入宫为宦官的么?”
“陛下,究竟是什么人要胁这阉奴,陷害毕宿君?!”贺遨来了精神,刘忠和他可毫不相干,必然也和二皇子没有瓜葛,虽然是没法让焦壮翻供了,可区区一个逃奴的证辞,不怕驳不清。
“贺妃,朕问你,如果你不是担心潘持供出疏声阁之事,为什么要出头替他担保?”司空通问。
贺夫人:……
倒还是二皇子灵机一动,他算是看明白了,君父今日并不是要问罪于他,分明是针对太子!想来太子和殷氏有私的事,父皇也已心知肚明,甚至已经笃定皇后、太子才是毒杀殷氏的真凶!!!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的确在华林苑的疏声阁见过一回殷才人,当日儿臣是去疏声阁中避雨……不过儿臣就是和殷才人闲聊了几句话……后殷才人莫名其妙昏睡而亡,她又住在含光殿,潘持便因此认定儿臣与殷才人有私,是儿臣把殷才人灭口,突然用这事要胁母妃,母妃担心儿臣无法自辩,才想着干脆保下潘持,儿臣有错,不过儿臣错在没及时禀明父皇。”
司空通深深看了一眼二皇子。
如果不是因为奇袭汉中的大计,他当然不容二皇子狡辩,然而眼下,他还顾不上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顾卿觉得,毕宿君的辩辞可不可信?”
顾耿被点了名,神情倒也从容:“陛下圣明,已经查出潘持、姚长守皆为刘忠所害,焦壮的供辞中,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但焦壮也并非故意嫁祸毕宿君,而是听信了挑拨,认定姚长守是为毕宿君及贺夫人灭口,害怕自己也被灭口,为自保,企图逃亡。
且据焦壮的供诉,他并没有亲耳听闻毕宿君认罪,关于种种隐情实则都是从姚长守口中听闻,姚长守所说是否为实情,如今已经死无对证,秽乱宫廷为大罪,无罪实,不能确断。”
毕宿君长长舒了口气。
“太子,关于疏声阁,关于殷才人,你可有什么话说,这是朕最后一次回你。”司空通把目光移回太子身上时,“经过”了乔嫔的脸,看她脸上已经兴奋地在冒红光了,赶紧“移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动杀心。
刘忠已经暴露了!!!
太子太知道刘忠真正的来历了,他其实是虞家的仆从,却看中了虞铎房里的一个侍妾,虞铎当时又对那侍妾心生厌倦,干脆就赐给了刘忠,后来,得知侍妾为刘忠生下儿子后,正好虞皇后需要人手,于是便说服了刘忠,替刘忠伪造名籍,助刘忠净身入宫。
刘忠为了让儿子“飞黄腾达”,只得听令行事,但现在父皇已经把刘忠的来历都查得清清楚楚……
司空北辰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
有的秘密已经掩盖不了了,必须得当即立断。
“儿臣有罪。”
太子终于认罪,将五年之前发生的那桩丑恶一一道来。
这下子连高平公主都暂时忘了落井下石,虽然没想惊呼出声,也不由得抬手掩住了嘴。
谢夫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因潘持而起的一场风波,竟然会发展成今日的局面,下意识就用眼睛去找瀛姝,瀛姝却专注于执笔疾书,谢夫人于是明白了,这桩风波虽然看着像要把太子葬身海底,实际上,太子应当还有救命的稻草。
而那根稻草——虞皇后——脸色已经极其狰狞。
“这事有蹊跷。”顾耿好容易等到太子供诉完毕罪实,也难掩震惊,他以为太子只是一时糊涂起意嫁祸毕宿君,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竟和殷才人有染!!!不过顾耿不枉是廷尉卿,而且还是尽职尽责的廷尉卿,他很快意识到了蹊跷之处。
“但说无妨。”司空通非常欣慰。
他没有看错顾耿,顾耿虽然跟齐央一同弹劾太子涉嫌嫁祸手足,却并不是因为私心,是基于事实真相,担心的是皇族内部再生争乱。
“事发日为例春家宴,且据太子供述,太子过去跟殷才人从无接触,臣敢为太子殿下,可曾先邀殷才人往疏声阁?”
“没有。”
“这么说殿下并不知殷才人为何会去疏声阁?”
“不知。”
司空北辰惜字如金,司空月乌却不由担心顾耿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又会牵连上他,赶紧说:“太子现在当然只能这样说了,以酒后乱性为借口,才有可能求得父皇从轻发落嘛。”
司空通这次没有阻止二儿子插话多嘴。
但顾耿却反驳道:“若是太子和殷才人早约好了在疏声阁相见,太子就必然不会提前退席,因为不管是假称饮醉,又或者是身体不适,必然身边会有人服侍……”
“当时的确有人服侍,六弟嘛,有六弟在旁,太子兄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担心六弟说出去。”司空月乌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当然不怕牵连司空月燕,也完全不介意把王青娥供出来,只不过……他知道真相后没有及时上禀,而挖空心思琢磨着找个能把事情闹大的时机,免得父皇再次包庇太子……这样的心思是不能显露出来的了,于是赶紧解释:“对那年的家宴我也还有些印象,毕竟太子兄只有那一回提前离席。”
郑夫人现在可真是太开心了。
皇帝今日摆明要追究太子的罪行,那太子的储位必然就保不住了,现在得加一把劲,把司空月乌也牵连进来,储位岂不是顺理成章就轮到了她……的儿子?!
“二郎刚才也说了,太子唯有那一回提前离席,如果真是为了要去疏声阁赴约?岂不太显眼?我以为,二郎之所以一听‘疏声阁’三个字就回忆起那么多细节,这就是蹊跷之处!”
司空通有意纵容司空月乌发表想法,却不能容忍郑氏自作聪明,沉声道:“郑妃,该你听的你也听得差不多了,回你的长风殿去吧!”
“陛下,此案还有许多蹊跷处……”
“你若是好奇结果,事了后三郎自然会去长风殿禀复。”
“皇室发生了如此祸丑……”
“还是说,要朕下令,今后三郎再不必去长风殿问庶母安康?!”司空通环顾众人:“今日朕之用意,郑妃不明白,也许还有很多人都不明白,那朕就再说明白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于小家而言,朕便为家长,朕要是觉得家中的女眷有哪一位不利于子女保持良正的心性,会立即责处,郑妃,你据贵人的品位,诞育皇子,且出身名门,但以上三条都不能成为你可罔顾圣令、国法家规的理由,这也是朕最后一次提醒你。”
贺夫人心里乐开了花,本想兴灾乐祸落井一石,觑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到底没敢,一转眼又见谢夫人冲她面露讥讽,赶紧瞪了回去——得意什么,我们几个膝下有子的都得小心做人了,你难道还能独自风光?看着吧,接下来倒霉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