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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月狐所说的“外头”,是在和御书房相联的翼楼上,登翼楼,自然无法窥望御书房内的情形,只是南次什么时候离开的,稍留心就能目睹,而司空月狐还清清楚楚看见了,南次未离开前,便有宦官呈入膳桌,倒不是例常的大膳桌,两张小食几而已,又等了约两刻,雨势略密,一个小寺人急慌慌捧了件什么物什入内,再是片刻,就见南次着油帔而出。

即便是皇子,一般情况下,也不能着油帔之类的“雨具”出入乾阳殿。

内廷里遍布行廊,在雨雪天,步行是不必担心淋雨沐雪的,而皇帝陛下特赐油帔,显示的是一项“殊荣”,倒也具有一定的实际效用——不必为了避雨绕路,出乾阳殿即能登车或者乘坐步辇——先赐油帔,必赐御驾。

光是这样,司空月狐还不能肯定他的五弟已经顺顺利利通过了考验。

等他入见时,亲眼目睹了父皇的神情大不同于阴雨绵绵的天气,终于是可以笃定了,很好,五弟牢记着中女史的提醒,应当没有一时糊涂。

司空月狐就不说真正的来意了。

“儿臣收到了王端止送抵的鸽书,王端止说,一路之上,姜漠竟很关心临沂王氏的内闱之事。”

“内闱?”司空通心情很轻松,听得这件奇事也没有转而沉重,只是大觉诧异:“难不成姜泰居然是想求娶临沂王氏的女儿?这可太怪异了,北部诸蛮在我朝均有探子,应当都知晓王致已被处死,临沂公也早就引咎辞官,临沂王氏一族已经‘风光不再’了吧。

虽然北赵曾经要求过将临沂王的子弟、闺秀献俘,但其实也并非主君之意,无非是巩祥禄这叛臣受其宠妾挑唆,为的是折辱王氏族人而已,何以姜漠竟会关心临沂王氏的内闱之事?”

“端止也是满头雾水,不过现如今光明堂嫡系,已经没有适婚之龄的闺秀了。”

“难不成,他们竟把主意打在了帝休的身上?”司空通蹙了眉头。

瀛姝现在不是嫔妃,是女官,过去也发生过让女官、宫女以公主的名义和亲外族之事,如果姜漠真提出瀛姝和亲,而且搬出这样的“史鉴”来,要找借口回绝就得花些心思了,更关键的是,要实现奇袭汉中的之计,还确实要让瀛姝随同神元殿君出使长安。

“姜漠关心的并非是中女史,似是已经出阁的闺秀,他兜来转去,是想从端止的口中打听出临沂公对和离再醮妇的看法。”

司空月狐这话也不是胡乱猜测的。

瀛姝虽然是应大选入宫,认真讲却和出阁的闺秀大有区别,算不算嫁人,得看入宫后最终被定为什么品阶,良人其实还不算女御,如果一直未被宠幸,未来和白头宫人无异,实在是内廷里最尴尬的境遇,而只要晋为才人、中才人,那必须是已经承宠,属于嫔妃一员了。

瀛姝现在是中女史,已经不是良人,是女官,虽然不能算作临沂王氏的待嫁闺秀,她的姻缘是得靠皇帝陛下决断了,可就算被择定为和亲的人选,那也务必得封个公主的名号,怎么也不能算成和离再醮。

姜漠也总不可能是想和王节的正妻和亲。

和离大归的妇人,姻缘是得听从亲长安排的,也只有是临沂王氏的女子,能否再醮,临沂公这位宗长的看法至关重要。

“真是奇了怪哉。”司空通大惑不解:“临沂王虽大族,可王公素来不管旁支子侄、闺秀婚嫁之事,王公的亲孙女儿,出阁的有四个……”

司空通说到这儿,不由沉吟了。

他记不太清王斓有几个嫡出的孙女,只知道最命苦的就是嫡长孙女,当年因为长于祖母膝下,早早就定了亲事,还不及出阁,就遇洛阳失陷的大祸事,不幸被蛮部所掳,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后来的几个孙女,除了瀛姝之外,其实都是低嫁,嫁得最好也最张扬的应属裴王氏了。

难道说裴王氏不仅把他家那傻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名声居然传去了北汉???

“关于姜漠的心思,儿臣其实也难揣度。”司空月狐道:“据之前飞鹰部传回的谍报,姜漠为北汉王储时,虽然醉心于长生之术,但其实并不如何崇尚华夏之哲思,他们目的很简单,不修心性,只修体魄。

而对于夷狄等部而言,婚姻非大事,也无关于礼法,他们之前的作为常有悖于伦理,但过去,在他们眼中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

司空通点点头。

夷狄的不少首领,妻妾是没有分别的,而他们的继承人也只会尊亲生母亲为“太后”,把父亲其余的妻妾皆视为“遗产”,他们能够顺理成章继承,因此这些蛮部所谓的王廷宗族,其实许多连辈份都含糊不清。

他们未曾入主中原前,根本没有和离、再醮之说,但入主中原后,意识多少还是会发生改变——人性往往如此,当他们意识到华夏中原民族所尊崇的礼法制更有利于他们的统治和权威,就顺水推舟主张吸纳,没有哪个首领会容许部下挑衅他的权威,也不会乐意他生前所宠幸的妻妾,在他死后,委身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姜泰主张嫡长子继承制,于他有利;姜漠却主张以君父意愿为先,于他有利;可无论是姜泰还是姜漠,其实都对礼法制知之未深,因此儿臣以为,姜漠或许只把礼法浅显地认为是内闱之事,也有可能仅只是好奇,我朝的世家大族,究竟如何看待再醮之事?因为端止与之同行,且毕竟是他最为熟悉的大族子弟,因此才向端止打听。”

“这的确也不无可能。”司空通原本还想讥嘲姜漠几句,可转念一想,他的嫡长子,自幼就受礼法教导,可不也做出了有违礼法之事么?

皇帝陛下揉了揉额头。

“王端止将这些琐事飞鸽传回,其实是觉姜漠未必就失去了斗志,姜泰虽然发动政变夺得了王位,可毕竟没敢弑父杀弟,而北汉现有不少贵族,其实都心存不服……姜泰重用汉臣,尤其是让姜高帆的职权凌驾于他们之上,极大的损害了羌族本部的利益,可北汉建国称制已经二十载有余,自从定都于长安,老汉王也花了不少力气在平衡掣肘各部实力这件事情上,羌族内部跟匈奴、氐、羯等族一样,现在也逐渐接受了君权大统的纲契,哪怕心中已对首领不满,但也不会轻易生出由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了。

如果羌部各贵打算推翻姜泰这一篡位之君,首先便要推举一个符合老汉王意愿的继位人,非姜漠莫属,端止认为,姜漠也知道他还并没有一败涂地。”

司空通放下了手,透一口气:“王节的想法,跟四郎可谓不谋而合。”

“儿臣以为,调备蜀州防军之事应当加紧了。”

“我也正有此意。”

司空通收拢了指掌,拳头并未紧握,可决心已定了。

——

顾耿坐镇的廷尉署,官吏们这段日子也着实不好过,人犯焦壮反而活得惬意了,大吃大喝,虽然他是被单独关押,没法和其余囚徒闲聊,居然能跟负责看守他的狱吏混得半熟,这天,托狱吏捎进一葫芦黍酒,这点酒是喝不醉人的,可喝了酒后,焦壮的话更多了。

牢狱里没有床榻,却备着一张纸被,焦壮卧在干谷草上,手肘撑靠着窝成一团的纸被,话就没断过。

“我这条命,也是苦透了,早忘了爹娘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幼年时家里也有田地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田地也没了,家人的死活也说不清了,成了奴仆,连肚子都混不饱,有一年建康城下大雪,我睡在马圈里,偎着小马驹才没有被冻死。

那天开始我就想,好歹投回胎做个人,被饿死冷死太不划算了。开始是讨好管事,下力气干完份内的活,服侍管事们就像儿子服侍爹,有个管事嗜酒,喝醉后爱打人,我被打得半死,半滴泪都不敢流,还得笑,喝彩打得好。

就这么熬啊熬的,终于才能看见主人长什么样了,总算是能吃饱腹,穿暖衣,干枯枯的骨架子上开始长肉,有时候得点赏赐,根本就懒得想积攒下来,买肉吃换酒喝。

有时候自己想,是不是也该成个家,养下子女,有这想法了就开始留意女娘们,我相中的那个女娘做得一手好女红,眉眼温温柔柔的,长得不出挑,我这样的人啊,是不能找模样出挑的女娘的,模样出挑的,会被主人挑中做贴身婢女,命好些的,被女公子挑中,多半是要陪嫁的,命不好的,服侍郎君们……不管是郎君还是女公子的婢女,横竖都轮不上我娶回屋里头去。

我连屋子都没半间,混得有些人样了,也只能住仆舍。

有回我随大郎君出门,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吧,回来后再去看她,谁知她竟然人都没了……说是晚上干活的时候,打翻了灯,烧了主家半间房,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就认命了,其实自己都不知道活多久呢,性命由人不由己,还去想什么成家留后。我其实也知道这回要是走脱了,或许还能苟且偷生,要是走不脱,哪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也只是数着日子活罢了。

我啊,就是不想死得悄没声息的,想豁出命去闹腾下,这一闹腾吧,至少能见见廷尉署的牢狱,说不定还能进宫呢,我就没活明白,你说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活得尊荣富贵,像我这样的人,活得还不如主人院子里的一只玩宠?”

没有人回应他的絮叨。

焦壮翻了个身,伸懒腰打呵欠,迷迷糊糊眯着了,但这天他没能睡个饱,被推醒,带进了皇宫。

“没想到,我还真的能入宫呢。”他呵呵笑着,问廷尉卿:“我应当是活着进来,死着出去了吧?”

顾耿的心情也很沉重,他放慢了步伐:“我不能担保你不死,但在我看来,你无罪。”

“无罪么?我可是隐瞒了那么大件秘密呢。”

这天的乾阳殿,似乎显得异常的冷清,满行廊潮湿的风雨,人影稀少,昨日夜里的“喜闹”气氛未留半点——昨夜,很特殊又仓促的,建兴十三年司空皇族的春季家宴定在乾阳殿举行。

瀛姝于是也在场,亲历了这次与众不同的皇族家宴。

婉苏随着虞皇后先到,很难得的,虞皇后一改病怏怏的虚弱模样,是盛装出席,虽然来的是乾阳殿,却端足了主母的架子,先问中女仪:“怎么这回家宴日定得如此仓促?”

这回的家宴,一应事务是中女仪负责张罗。

“消失”了好几日的子虚昨日终于出现在乾阳殿,这让不少女史、女仪都长长舒了口气,一块共事的人,莫名其妙消失当然会造成无形恐怖的气氛,宫廷里太多消失的人再也没有活着出现过了,谁也难保消失事件一旦发生,厄运就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故而季例家宴虽然改为乾阳殿举行的事也不寻常,但气氛是良好的。

大抵只有瀛姝观察见,子虚的手指一直在轻微的抽搐发抖。

可因为中女仪就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子虚还算表面镇定,瀛姝便想,子虚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谢夫人是第二位到的宴厅,冲婉苏和颜悦色:“今日的季例家宴是太子妃首回参与,陛下才这样重视呢。”

中女仪亲自奉茶给谢夫人,谢夫人又调侃瀛姝:“你可别躲懒,过来我身旁服侍着。”

瀛姝现在的身份当然只能做为皇族家宴的侍应,她是中女仪的“副手”。

郑夫人、贺夫人相继而来,这两位虽然反目成仇了,不过“孽缘匪浅”,经常“冤家路窄”,昨夜与宴时,在路上再次巧遇了。

两个人的神色都有点冷酷。

嫔御们都到席了,才有皇子相继前来,太子和六皇子最先到,司空月狐是最晚到的,他跟皇帝陛下一同。

家宴不以食为主,但以食为先,而春季家宴自然得先奉春盘,皇帝陛下看上去心情很好,开宴前还即兴赋诗一首,等将各色菜肴都尝了一遍,用完稻饭,呈上酒来,皇帝陛下居然又说要行酒令。

“以往不管是节令还是季例家宴,我之初衷,虽然都是为了以全天伦之乐,到后来都成了考较儿郎们的学业了,其实无趣,今日我就彻底打破陈规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得说些家常话,也效普通人家,行酒令,真真正正欢闹上一场。”

虞皇后也许是习惯使然,率先就担当了扫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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