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其实拿不准司空北辰见她有何目的,她差点就被这个人带着进坟墓,曾经被他耍得团团转,至今为止,她其实都没想明白她为何值得司空北辰如此“费心”。现在,司空北辰和她一样死而复生,从她踏入宫廷那天,司空北辰就有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为他相中的人。
如果她没有经遇重生,也不会甘心成为什么人的棋子。
因此不管司空北辰什么企图,她都不应逆来顺受,此时的她没有经遇痛失至亲的哀凄,未遭打击,未逢人生最软弱和黑暗的时刻,司空北辰又哪来趁虚而入的机会?她现在应当是敏锐的,甚至骄傲的,她得厌恶数番因为司空北辰算计和加害她的虞皇后和刘废嫔,她必须抵触让她失去自由,无奈卷进宫廷恶战的始作俑者。
她的确就是这样的心境,不需要扮演和伪装。
“我不是不相信五弟。”司空北辰像没听出瀛姝鄙夷的口吻,他觉得瀛姝责他不孝,其实是因为不愿他干预她的姻缘故意转移话题,他所认识的瀛姝从来不会屈从谄媚,她在意的也确然不是什么皇后、夫人的名位,要走入她的心很难,要占据她的心更加不易,因此他才总想先让她陷入到更加艰险的境遇,让她意识到只有他能庇护她的平安,只有他,能为她不顾一切。
可是她太聪明了,是他忽略了,瀛姝原本就是最适合在宫廷拼争的人,皇后和刘氏这么愚蠢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对手?他甚至不曾有施以援手的机会,瀛姝就已经给予仇敌迎头痛击。
“我不相信的人是乔嫔和平邑伯,乔嫔在算计着什么你不会没察觉,五弟纵然没有争储的心思,但他能够违逆乔嫔么?我和五弟,处境相似又不完全一样,相似的是我们都获得了父皇的爱惜,而我们都有一个从来不相信父皇的生母。
年幼的时候,母后一直忧心我的处境,她告诉我除她之外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的父皇,因为父皇不仅只有我一个儿子,因为母后的话,我曾经认定身边环绕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贺妃、郑妃对我的欺辱,二弟、三弟对我的挑衅。”
这些话瀛姝早已听司空北辰说过,耳熟能详,她曾经因为这些话同情过他,还庆幸他最终并没有记恨陛下,忍辱负重,终得帝位。现在听来倒也不觉荒唐可笑——纵容常听说某人是“生性多疑”,可实际上多疑并不是人的本性,宫廷对于司空北辰而言的确险象环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面对着两个处心积虑意图将他置之死地夺走储位的兄弟,司空北辰怎敢轻信手足血缘之情。
司空北辰眼已泛红,但瀛姝此时直管低着头,拒绝更近一步。
“我曾经无比信赖母后,至今仍然相信母后的确无时无事不以我的安危为重,因此纵然母后听信他人的挑唆,数番为难你,我只能劝导只能弥补但根本无法阻止。我只有先稳固自己的地位,使自己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护你喜乐平安。
瀛姝,五弟和我也是一样的,乔嫔是他的生母,野心勃勃想要母凭子贵,五弟就算心存反感,但也必须承认乔嫔永远不会加害于他,因此他无法真的厌恶悖逆他的生母,而且他也会意识到,要护你不受委屈,只能变得足够强大,为了你,他必须和我为敌。
我和五弟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若败则必死,可五弟还有后路,因为哪怕为了不让你仇恨我,我也必须护他续享尊荣,你明白了么?这是我为什么觉得四弟更加适合你的原因,我从来没想过逼迫你,你不情愿,我也会护你喜乐平安。”
这还真是感人肺腑的告白,瀛姝掐着手指才忍住冷笑出声。
“罢了,我不干预你的姻联,我始终信你的初衷,你入宫是因听从亲长之命忠事于父皇。我今日见你是想提醒你,延陵公如今主中正之事,必然也会影响你的姻缘,父皇现在恐怕对我已经失望透顶了,我自身难保,本也无颜再提护你周全的话,可江东贺及长平郑二族势必不会真正信重临沂王氏,不管是二弟还是三弟,他们哪一个最终成为赢家,都必然会压制临沂王氏,四弟和五弟之中究竟谁更有实力护你周全,你自己衡量,但你日后的倚靠,只能是他们二者之一。”
瀛姝这才想透司空北辰的目的。
“殿下不能动摇。”她的口吻柔和了,不再那么尖锐:“陛下启用外祖父,是为了趁机彻底整肃中军,殿下情知临沂王氏一族忠事于陛下及储君,虽然江东陆不会因为与临沂王乃姻亲,就事事顺从,可正因如此,贺、郑二族才不会因为范阳卢氏一系获重就再度联手针对储君,储争的乱局暂时缓和,陛下才能将心思尽用于大力整肃中军一事上。
殿下应当牢记着陛下的教诲,无论曾经受到多少的屈辱,殿下既为储君,便不能不睦手足,再蹈西豫皇族内斗的覆辙,陛下绝对不会容忍萧墙之祸。”
她给予了司空北辰正确的建议。
这当然不是瀛姝的本衷,否则她不会利用王青娥先把消息透露给贺骁,贺骁一有行动,当然会惊动司空北辰,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司空北辰先生恐慌,起意把二皇子斩草除根,但她似乎低估了司空北辰,这个人虽然多疑,但居然还十分清醒,现在他还没得帝位,仅只是个忙于自保的储君,他没有把自己视为最后的胜利者,因此看二皇子有如轻易就能踩死的蝼蚁。
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司空北辰竟然会放下二皇子、三皇子两个更大的威胁,筹划着要借南次之手对付司空月狐。
司空北辰是在试探她!
她刚才见过南次,必然瞒不过司空北辰安插在内廷的耳目,但就算司空北辰掌握着不少的“阴差”“阳差”,也无法得知岁寒楼上她和南次详细的言谈,司空北辰紧跟着就见她,说了那么番话,他想知道南次究竟有没有听信他的挑拨,敌视司空月狐。
司空北辰甚至还想知道,她是否重生人,是否真的已经决定嫁给南次,又或者早已和司空月狐暗通款曲。
给出正确的建议,却会把司空北辰引入歧途,瀛姝当然有把握,司空北辰不会相信她的话。
他若真信她,前生时就不会悄悄对她用绝嗣之毒,更不会在驾崩前留下那道让她殉葬的密旨,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当然,她确实在司空北辰重病时做为了不少事,她没有亲手杀死司空北辰,那是因为司空北辰已经要死了,如果他还有一线生机,她也会亲自动手了结他的性命!
可她是真的信赖过他,爱慕过他,她对他曾经全心全意,却正因如此才发现了身边人,竟然如此陌生。
司空北辰早就在裴瑜身边,甚至贺骁的宅邸安插了耳目,他知道裴瑜真正爱慕的是王青娥,其实早已对她恨之入骨,他轻而易举就笼络了裴瑜,让裴瑜与她和离,还让裴瑜杀死了她的长乐!!!
司空北辰,你是知道当你死后,我也许会查实你的恶行,彻底识破你的真面目,就算你在死前已经把裴瑜灭口,但你还是不安,你的确深知我的心性,我绝不可能饶恕害死我至亲至爱之人的祸首,你怕我得知真相后会报复你,你虽然死了,但我会迁怒于璇儿,我会害你断子绝孙。
你若信我,就该知道我不是这么恶毒的人。
稚子无辜,更何况璇儿身体里还流淌着婉苏的血液,他学会喊“阿娘”,当时是在我的怀里,他第一声“阿娘”是冲我喊出的,我喜出望外,他也笑得合不拢嘴,我对你的报复仅仅在于从来不教璇儿学会“父亲”二字,我告诉他,你是先帝。
他有祖父,有叔父,有母亲,有阿娘,唯独没有父亲,他跟长乐一样,都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你知道我有多痛恨你,因此你终于开始试探我了。
那么,我们就来斗一斗吧,这回看谁能骗得了谁。
处所还是很安静,依着檐廊的那株梅树梢头,花开寂寞,中女仪所住的西楼,门窗紧合,她今日随驾,因此此时仍未归来,瀛姝也不想回到她的东楼,她立在廊庑下,看着闻机飞去了梅树梢头站着,歪着雀头也看向她,瀛姝不知道为什么闻机会一直跟着她,她一招手,闻机就飞过来,依偎在她的颈窝里。
“你的主人今天怕也不得清静了。”瀛姝低声说。
她略一侧头,就看见了雀头,鸟儿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半阖着眼,开始打瞌睡。
“我真希望他是重生人,那么司空北辰这回就必败了,你的主人只要有了摧毁一个人的意图,应当就能箭无虚发吧。”
瀛姝觉得鼻子有些发痒,无奈地笑了:“你啊,每回在我肩上取暖,都要蹭得我鼻子发痒,小鸟依人,人也并不好受呢。”
就听见耳朵边上一声“嘀咕”,雀眼圆睁,不满地瞪视着。
司空北辰的车舆,还没有抵达紫微府门前,车舆摇摇晃晃,他靠着凭几,终于觉得几分惬意,他心里的想法找不到人倾诉,也就只能幻想着瀛姝也在车舆里,坐在他的面前。
我知道其实这么多变故不是因为你,你的外祖父获授大中正之事是因为心月狐的举荐,你并没有插手前朝的人事变革,可这件事能传进我的耳里,我总觉得不安,你没有告诉我父皇改变了主张,这更让我不安,最让我不安的是,心月狐也显然有主动接近你的举动。
像有很多人,影影绰绰的,都想诱我先下手为强,像知道我最担心的是失宠于父皇,可我并非没有放手一博的能力。
我就是想知道,瀛姝,你是否也重生了。如果你重生的,你应当是恨我的,但如果你没有重生,仿佛你也应该轻视我,你轻视我不是因为我的母族卑贱,是因为你从来不屑于和别的什么人争抢一个男子的宠爱。
我有了未婚妻,我还当你的面跟卢氏说出非卿不娶的话,聪慧如你,哪怕洞悉了我这话不真,可高傲如你,也不会因此就沾沾自喜。瀛姝你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你下嫁裴瑜,分明对他并无爱慕之情,可你从来不曾轻视他,你甚至不鼓励他去争仕进,你从来不曾拘束他的想法,你想成全他能为自己而活,是裴瑜这个庸人配不上你。
你这回终于明白了,裴瑜早就和王青娥暗通款曲,你真的浑不介意,这是你的性情,我喜出望外,但没想到我也会受到波及。
你爱慕的人,真的是司空南次么?还是就像你嫁给裴瑜时一样,你根本不知何为男女之情,你有一双真正视你为掌上明珠的父母,因此你根本就不奢望别的人予以你珍爱,夫妻之间,只需要相敬如宾。
我不是想让你嫁给司空月狐,我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我真的害怕,因为你跟我说过司空月狐有多重要,我耗废了不少心力才争得你的情意,司空月狐什么都没做,甚至总是挑剔你的言行,你却认可他的能力,你说过,多亏司空月狐非贺、郑二妃所出,我听懂了你的言下之意,你是认为如果司空月狐有江东贺或者长平郑这样的母族,我毫无希望胜出,必然会一败涂地。
瀛姝,我从不怕司空南次,因为我不觉得他能赢我,哪怕司空南次是重生人,只要他不敢先除掉他的生母,他永无可能成为这场战局的赢家,但司空南次不可能弑母,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母犯下了多少罪恶,原本就是死有余辜,你也不知道,这些事我从没告诉过你。
司空月狐就不同了,他的生母,其实才是后廷最有手段的妇人,简氏栽培司空月狐,不是以夺储为目标,而是以朝廷栋梁为目的,我未登帝位前,忽略了他们母子,直到登上帝位后,我才意识到司空月狐虽然不涉储争,却已经成为了我最大的威胁,我若动他,则如毁根基,我若信他,则只能看他权势更大。
简嫔,我起初有意让她荣养于心宿府,她却宁肯迁去别宫,以自己的生死为质押,使我不能握住司空月狐的任何把柄,这母子二人的运筹,可谓无懈可击。
但司空月狐到底还是低估了我,他再是如何运筹帷幄,也没想到我会对他生防,先一步布下了断他子嗣之策。
他是想直接夺走我的帝位,因此退储争而固势,可他如果没有子嗣,多年的运筹到底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瀛姝,司空月狐以为他娶了梁氏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妻族的重要性,如果你也是重生人,你会趁这机会让我除掉司空月狐,让司空南次坐享渔翁之利。
但你没有,你依然提醒我父皇最忌讳的事,你让我相信父皇,你对我虽然没有动情,但仍旧耿耿忠心。
只不过,世上有太多未知的重生人,时势已不可测,我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