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好不容易得空一天,却意外地忙碌起来。
清早,刚看完一卷书,先是收到了彭良人送来的一盅煨得肉不见肉、骨不见骨的参鸡汤,就快在宫里“跨年”了,小彭的脸蛋要比刚入宫时更圆润,她把礼仪规矩学得顶好了,但来瀛姝的处所,却还是会跪在毡子上,半趴于桌案,微微跷着脚,跟瀛姝说说笑笑,她说参鸡汤是昨晚谢夫人交代昭阳殿的内厨守着炉子煨好的,专门给瀛姝留了一盅,让她送来,就是为免瀛姝专门过去告谢。
小彭又说自从清河公主回去自己的殿阁,简嫔不常到昭阳殿走动了,倒是乔嫔近日天天都会去陪谢夫人用早膳,刚才乔嫔知道她要来,还提醒她别忘了带上手炉,说这里不像昭阳殿,没那么多宫人服侍照应,等觉得冷时,也没有暖手的物件。
“乔娘娘见人三分笑,我以前总觉得她和气,可渐渐又觉她的笑似乎像面盾牌,实则是不愿跟人说话才用笑容阻挡,乔娘娘今日突然这样关心我,我实在觉得诧异。”
“你可想让我替你打听打听你阿娘近况如何?”瀛姝问。
这问得突然,小彭却不觉诧异:“姝姐姐若方便,最好不过了。”
她两只眼弯成了月牙,满盛着笑意,却见瀛姝那黑琉璃似的眼珠清清泠泠一直看过来,月牙便不见了:“姝姐姐教我。”
“你的两个兄长入了陈郡谢的家学,原本若无意外的话,入仕是以中品子弟为评第,这样就可免去为地方刺史、监军的幕僚属官这条远道,有个较高的起步,可仅只是如此,也只能改善你阿娘在家里的境遇,影响不到你在内廷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关注到你。”
“现在出了意外?陈郡公不再是大中正了,会影响到我兄长的仕进?”
“现在的大中正是谁?”
“是延陵公,姝姐姐的外祖父。”小彭明白过来,跷起的脚放下了:“乔娘娘知道我能入侍昭阳殿都亏得姝姐姐的照携,如今我的兄长仕进非但不受影响,反而更加顺遂了。”
“乔娘娘未免太过重视我了。”瀛姝笑着捏了捏小彭圆鼓鼓的脸蛋:“其实你兄长的仕进,还得看他们两个自身的努力,无论是陈郡公还是我外祖父,哪怕是我亲祖父任大中正,也没得听我这女儿家发话,就逾制评定士子品第的道理。”
有些事情,小彭现在仍然看不透,瀛姝也没法告诉她关于建兴二年一批选女的去留,陛下已经有了定夺,其实无一会被正式纳入后宫,晋为才人,品行优良的,多是赐配给皇子,其余的恐怕只能做为后宫不算后宫,宫女不算宫女的女御了,而彭良人,她的归宿已经有了定向。
可小彭显然不以归宿为虑,她大抵觉得就这样在昭阳殿住下去也无甚不可。
小彭还没走,付氏又来了。
付氏送来的是一盒糕点,说是乔嫔特意嘱咐蒸制的,方便瀛姝在处所“待客”,瀛姝情知乔嫔之所以让付氏来送糕点,就是为了让她去愉音阁告谢,而且最好还要捎带上小彭,瀛姝打开食盒看了一看,笑着说:“乔娘娘还记得我阿娘的喜好,说来挺巧,阿彭也很好软糯的糕点,今日我就不多留了,借乔娘娘的恩点,略表招待不周的歉意。”
延陵公接任大中正,中女史还是中女史,做为供职于内廷的女官,瀛姝照旧没有在宫城中乘坐车舆的特权,她的处所距离愉音阁得步行一刻有余,而付氏虽然只是宫女,但职级却和瀛姝相当,可以同她并肩,付氏已将自己视为三皇子的党徒,事事都为长风殿效力,虽感知因为延陵公的缘故,乔嫔眼下更要捧高瀛姝,她却没有错过暗中离间的机会。
行廊长寂,冷风几经周折,似更添了冷意。
“乔娘娘应当没想到,一片好意,却为中女史报怨糕点不合口味。”
“我可没有报怨,且也承领了好意,不过我的确不喜甜糯的糕点,若是不转赠彭良人,既辜负了娘娘的心意,还浪费了食材。”
“若是奴婢得赏,即便残羹冷炙,也必甘之如饴。”
“因此我要与女执一样的……奴颜卑膝?”
“我只是好意提醒中女史,务必事娘娘以恭顺,否则娘娘性情再是温和,日后也不会放纵中女史挑衅礼法。”
瀛姝没再多说,目不斜视,耳朵却钻进来一声轻笑,笑声的余韵却长,贯通了字句:“真难得,中女史竟也有被我驳得哑口无言的时候。”
“女执这话我不爱听,因此原本对你不屑一顾,懒得赐教,只需要看着你自取灭亡的,可我现在不还嘴,心里又窝火,倒是便宜你了。你听好,宫廷是个危险的地方,诸如女执,生杀荣辱难以预料,殚精竭虑,到头来也只是他人刀俎下的鱼肉,可我还是跟你不同的,能决定我荣辱者,不是你刚才用来威胁我的人。”
乔嫔今日是为示好,她把延陵公的“胜利”视同了瀛姝的“胜利”,这不奇怪,因为还有谢夫人居中误导,乔嫔前段时间几乎认定太子党会享渔翁之利了,不甘不愤得很,哪曾料转眼之间局势大改,皇帝陛下竟然将胜利的果实从太子手里取走,转交给了延陵公——虽然说李嫔的家族为延陵公的姻亲,但论远近亲疏,毕竟不如王、陆的姻联。
乔嫔理所当然地以为,只有中女史才能说服皇帝陛下改变想法。
她的示好方式也真是与众不同,先不露笑脸,由得瀛姝告了谢,才连着付氏也打发出去,让把南次早两日送进来的浮梁茶煮一炉。暧阁外特意只留下春叶,现春叶身份已明,她也知道春叶是昭阳殿的人,愉音阁里各方耳目都有,春叶如今却是得用的。
“我就知道你是顶灵透的,一看见我让付氏去送糕点,就明白我有话跟你私下说,并不会真带着彭良人一同来,如何?付氏在途中可曾故意挑衅你?”
瀛姝就把付氏的话说了。
“我从前也是瞎了眼,只道付氏能够知恩图报,把她视为长伴在身边的知心人,经她挑拨,也做下了不少糊涂事,我现在都不瞒你了,前一段我甚至差点为了付氏跟南次离心!到底是南次警醒,当然,这也多得了临沂公的教导,我这妇道人家看不破的是非黑白,在南次眼里却是一清二楚的。
我对付氏真正生疑,也就是因为子姜的事件,我情知她已经投靠了长风殿,背主求荣,我没有点破她,也是为了不想打草惊蛇,不过这些事,我自然要跟你透底。”
乔嫔并没有多留瀛姝,瀛姝自然也不会在愉音阁久留,刚出愉音阁,居然就看见了明女仪,明女仪又显然是在那里等她的,这就让瀛姝“受宠若惊”了——简嫔可不是乔嫔,哪会视她为“炙手可热”的“奇货”?
“我本是要往中女史的处所去,刚拐过行廊,就见中女史进了愉音阁,于是干脆就在这里等着了,是娘娘想见中女史,相请中女史往望川阁一叙。”
简嫔没备茶,也没备糕点,又知道今日就算陛下是去太学视事,没有令女史、女仪随侍,瀛姝这中女史属于“候职”的状况,是不能饮酒的,她便长话短说:“我是受人所托,虽然我也正满头雾水呢!方才四郎来问安,却让我带话给你,说十几日过去了,还没有收到你的心得,非要我提醒你不可懈怠。”
瀛姝:……
司空月狐借给她的兵书她没忘了读,却并没把上交心得的事放心头,那人竟然还让简嫔摧促她按时交“功课”?四殿下现在应该忙着肃整中军吧,如此的好为人师还当真是诡异。
半个上昼的时间就这样消磨了,刚回处所,南次却已经等在这里,带着个食盒,也是糕点,方才是瀛姝自来喜欢的酥香口感,女官的处所哪怕是皇子也并不适宜进入的,只不过连皇帝陛下都有默许在先,南次偶尔来这里喝盏茶,跟瀛姝在院落里闲叙片刻倒没人诽议质疑,可今日南次却相邀前往岁寒楼,他提着食盒,有如当年在王家大宅,一场雪后,和瀛姝登高赏那满园梅花的辰光。
建康宫里的岁寒园也遍植了梅花,每一株梅,都比乾阳殿“资历”更老,可岁寒楼却是古楼,据载建于百年之前,而今也的确保留着古韵,因为楼上存着一些名士大家的字画,寻常并不许宫人擅入,若非跟前南次前来,瀛姝也是无法登楼的。
今冬,霜雪不多,可天气总归是阴冷的,登高古楼,虽可见满园的艳色,终觉有如出世的寂寥,略举目,直接撞入眼底的是云低烟白,远山是一道道的暗影,像步入了暮蔼,且迷失在了红尘之外。
南次打开食盒,取出糕点,用锦帕托着递给瀛姝,瀛姝接过来,酥脆的食物会在唇齿间溢出声响,在很多“规矩”的场合都要格外小心,可这座楼上现在却不需要讲究吃的技巧,她大是满足,扭过头,笑眯眯:“这是福泽坊的‘胖子酥’。”
她是很久没吃到这口美味了。
“司空月狐让你去了他的茶斋?”南次问,问完他也咬了口“胖子酥”,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口美味,福泽坊名号虽然听来大气,实际却是间小铺子,因为位于福泽坊,市人便以坊名相称,因为福泽坊的客人多为布衣平民,糕点虽可口,价格却低廉,自然也不会采用昂贵的食材,福泽坊的糕点,实难进入宫廷。
瀛姝用锦帕拭了拭嘴唇。
她眉眼间顿时有了凝重的气氛,高楼外的云烟,低浓的影色弥漫进了高楼里。
瀛姝猜到了,南次之所以耳闻这件事,必然是通过司空北辰的嘴巴。
“你不愿让司空北辰因此加害司空月狐?”南次也猜到了瀛姝的心思。
“我想以司空月乌为诱饵,迫使司空北辰触犯大忌,因为司空月乌的生死其实无关大势。南次,我们现在所历的时期是岁月回流的建兴年,因为存在诸多重生人,很多事情已经更移,可有更移并不会影响大势的走向,比如杜昌重生之后杀妻,他改变的他自己以及杜娘子、费氏的命运,但不管他是否重生,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无法对华夏的存亡造成影响。
司空月乌前生时是为司空北辰害杀,这虽然有悖阿伯的心愿,可如果仅只是这点程度的皇族相残,其实动摇不得大豫的根基,但司空月狐不一样。”
“我明白。”南次慢悠悠吃着“胖子酥”,目光往高楼之外放开,一道道山川的暗影,使他无法分辨是否已经因隔了江河,不再属于大豫君臣所能保障的天下,他突然想起了昨日,君父召见他们兄弟几人,本是为了公布蜀州平乱不利的意外,却在公布之前,因为三皇兄的一道谏策引发的趣事。
他笑了:“昨日你去了神元殿,因此还不知道我也受到了父皇的责备吧。”
“恩?”
“都是三皇兄引起的,昨日父皇召见我们,我们先也不知为何,三皇兄便先上了谏策,是关于小选制改的内容,三皇兄说前番被父皇训诫,才醒悟过来还不如你深思远虑,因此近日苦思冥想,才拟好了几条改革的策略。
二皇兄现正仇视三皇兄,抢白他,说关于小选制改的事父皇既然交给了殿君与你,三皇兄就不该过问,我牢记着不能卷进内争的方略,未发一言,司空北辰也没规劝,六弟跟七弟年纪还小,遇事本来就不会如何插嘴,只有司空月狐劝了几句话。
父皇便拿过三皇兄的谏策过目,后来说,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作用,远远不如殿君和你思虑的周全,不过三皇兄到底还知道愧怍,作出了尝试。紧跟着就数落二皇兄,说他一事无成,接着数落司空北辰,说明明叮嘱了司空北辰关照六弟的学业,六弟却不进反退,司空北辰有失督教之责,责备我则是因为管执宫卫这么久了,也没为别的事务分心,迟迟还没查获潜藏在宫里的‘恶鬼’,七弟年纪还小,没有受责备,另一个未受责备的就是司空月狐了。”
南次抬起眼睛:“我想要竞位,司空月狐是我最强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