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周文非常向往能到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熟人的地方独自生活那么一段时间,度过一段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现在他实现了。
身边虽有不少人,但因为自身秘密的存在,周文始终感觉,山村的生活更像是一种体验,类似开了上帝视角。
周围一切的一切,似乎跟他都隔着一层,但这已是他尽力融入的结果了。
照例鸡叫二遍时醒来。
周文怕打扰爷爷和奶奶休息,他常会假寐一段时间,用以反刍前世的那些经历,借以复盘思考,待鸡叫三遍,奶奶和爷爷先后起床以后,他才起身。
爷爷扫院子,他站在一边背文章。
这就是晨诵。
从“人之初,性本善……”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到“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此谨信,有余力,则学文”,然后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等等什么的。
自从请学校老师对他测试过后,爷爷倒不再坚持追他上课,只是让他入了学籍,愿意就听,不愿意可自行其是。
但对于古文方面,却绝不放松。
纵然知道周文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老爷子也坚持让他每天都背诵一遍。
常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好饭耐不住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圣贤的书是最耐得住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次新的体味和领悟,愈咀嚼愈会觉得味道深远……”
等等这些,周文确实是相信的。
因为古人着述讲究微言大义。
于是书就成了引子,诵读收获的是引申出来的自个认知,跟自身经历和社会认知有关,生有涯而知无涯,只要你在进步,可不就是越读越有味道嘛。
诵读过后,爷爷抽空常给他讲一些里面的典故,这更是让周文获益良多。
至于四书,老爷子觉得他年龄尚小,还不到学的时候,那需要阅历。
周文也乐得遵从,他把这每日晨诵背书的事情当做爷孙之乐的一部分。
彩衣娱亲嘛,人家古人其实多了还扮戏子逗父母乐呵呢,他学着来咋了。
于是,每日晨间,在周文朗朗的晨诵声里,奶奶做饭,爷爷扫院子。
一种富足感总会在不自觉间油然而生。
“爷爷,我都背这么多天了,你说的糖还没给?”
“哦?呵呵,哈哈哈……爷爷先欠着,学这些好哩,长大你就知道了。”
“爷爷,我那个哥……他也学这些吗?”
“他呀,倒是读过一阵子,后来上了中学,就不读了。老大是天上的鹰,志不在此,也不属于那个家,早晚是要飞走的……”
“那,那个……妹妹呢?”
“你是说蓉儿啊……”
“她是骄傲的凤凰,向火而生。”
爷爷明显停顿了下,拄着扫帚望向远处山峦,喃喃道:“可凤凰……是要浴火的啊,那个家怎受得住……唉,可惜了,再好的天分,失于约束,终也不过是结不了果子的花,开了,败了,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好厉害的老爷子!
周文暗暗心惊,不敢再问下去了。
吃罢早饭,老爷子今天没课,就教了周文一段书,看看太阳升起来,孩子们开始陆续到校,就停了下来。
老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木盒,“乖孙儿,来,看看这是何物。”
那是一个扁平的黑色木盒,挺大的,暗暗的发亮,通体没有一丝缝隙,看上去像是一方好看的扁木块。
只见爷爷不知怎么的一摆弄,盒子突然开了,里面整整一盒同色棋子,各个有小儿拳头大小,乌黑油润,字是用刀刻出来的,笔划很细,却是篆字,分别用金丝银丝各自嵌了,古色古香。
“知道这是什么吗?”
能不知道嘛,周文可是搞篆刻的。
“宝贝!”吸溜口水的声音。
“臭小子!怎样?喜欢吗?”
“喜……喜欢啊……”
“想要吗?”
“想……”
“那它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了。”
“啊?”
“但有个条件,你要跟爷爷学棋,等赢了爷爷,这棋才真正属于你。”
“爷爷你耍赖。”
“为何如此说?”
“你是棋王诶!这是欺负孩子呀……”
“呵呵……哈哈……哈哈哈……”
老爷子捻须长笑,“岂不闻青出于蓝乎,你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用来记谱很有优势,用心学,胜过爷爷还是有希望的。”
只见老爷子不知怎么的又一摆弄,棋盒成了棋盘,乌木银线,横平竖直,一汪碧水横亘中央,“楚河”、“汉界”浮于其上,细看时竟皆是老坑硬玉所嵌。
碧水红翡,美得惊心动魄。
“乖孙儿,这是明朝的物件了,盒子和棋子是乌木,嵌的是金丝银线,中间是块翡翠,唉,东西贵则贵已,但也就是看看,用于下棋其实不合用,若非祖上所传,断不会一直留到今天。”
“爷爷,我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境界,人易受外物牵累,以致失去常心,赠将军以明珠,他就会因牵挂无法专心打仗,从而战阵送命,所以人要自省,要役物而不是役于物。”
“你呀,像是个有宿慧的,言语举止不与人同,爷爷也不追问,但是孩子,就像这棋,马走日字象走田,车行直路炮翻山,兵卒过河横竖走,仕相不离老王边,都是有一定之规的,人生也是如此,锋芒毕露难以及远,爷爷望你今后不争对错,不乱分寸,不露锋芒,能守拙抱朴,敬诚辑熙,慎始敬终。”
“爷爷,我记住了。”
“爷爷相信你。
乖孙儿,你看清这‘仕’,认准这‘卒’,记住这‘相’,一个好汉两个帮,做大事没有帮手是不成的,财散人聚,你以后啊,要学会分利,分利才能聚人,车马炮卒仕象全,如此方能成事。
须知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啊。”
说到这里,老爷子从身上摸出个小布包来,打开后是一本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
“看看……”
周文打开,发现竟是手抄,细看时发现上面写的,不像是在说棋,开宗明义,好像讲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
快速翻了一遍,如图片记入脑海。
“爷爷,看……不太懂。”
“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盛,太盛则折,太弱则泻。
棋理上,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
可一味柔也不行,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
这势呢,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说,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
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
棋运不可悖,棋势由人为,运、势皆有,就能无为而无所不为。”
玄是真玄,周文细琢磨,觉得如嚼橄榄,越嚼越有味道,是那么个理儿。
“爷爷,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稳赢呢?”
“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
造势妙在契机。
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
对方是高手,你入他很难,这时就要损。损他一个子,损自己一个子,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
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相因,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你了。另外还有套,也就是术,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
说到这里,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也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但无生也不行。
除过教书,爷爷我这辈子没学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被训坏了。”
周文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于是就问:“爷爷,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棋就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哪怕穷尽变化,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
人生的事,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了。有些看出点道儿,可所知不全,终不能究底。棋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啊。”
周文回想前世,可不就是如此嘛。
生有涯而知无涯。
认知差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异,是一个人发展进步的最大障碍。
但他不同啊,这个世界发展脉络等同他来处的前世,那世事在他眼里就是下棋,看来,这棋他要好好的学了。
真是如此吗?
“文文,你是个让人放心的。爷爷老了,最牵挂的就是吉春那三个娃,仨孩子里面,秉义最稳,蓉儿最灵,秉昆最拙,但爷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蓉儿。
聪明是聪明,但志刚宠她太过,失了约束,自由太过,难免任性,她胆子又大,行事激烈,此生注定多灾多难。
虽能自度,但折腾太过,终会伤人伤己,爷爷希望你以后能看着她一些,至少护住这个家,周家,要传下去。”
周文有些挠头。
那姑奶奶哪是一个肯听劝的主。
牙尖嘴利,还那么能折腾,关键人家还聪明,不能让她信服,他就只剩下跟着灭火了。
那他成啥了?
再说了,他只是老爷子收养的一个孤儿,在掌家的周志刚那里还隔着一层呢,谁也不服的周蓉凭啥听他的呀?
事情太难办了!
“婶儿,叔在家吗?”
屋外的说话声替周文解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