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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李夫人想着刚刚孙夫人跟她说的话,她本来不想去瞎想,因为她觉得李觅寒不是那种会自毁前程的人,她知道他为了今天走的有多小心努力。

但她换了一个角度想,那也不一定,毕竟他身体里留着那个风流爹的血。

于是她把吴管家叫进来。

吴管家恭敬的站在李夫人面前,微微颔首,“夫人有何事吩咐?”

李夫人说,“你去打听一下……”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刚刚只是急着把孙夫人赶走,她还没说到那个风月场所的名字。

但是无所谓名字,她接着说,“最近少爷晚归,你去看看他从宫里出来后都去哪里,见了什么人,回来告诉我。”

吴管家回答,“是,夫人。”

说完又恭敬的退出屋子。

自打老夫人过世吴管家就一直在李夫人身边服侍,说白了就是看出以后李府谁当家。

但吴管家不管跟着谁都是尽心尽力的服侍,竭尽全力的给每位主人当一条忠犬。

他来到在宫外远处的一个摊位后面站着,虽然距离宫门有一定距离,但是宫里进出的人也可以看清楚,更何况是李觅寒,从小看到他长大,就算百十号人一起涌出来他都能找到。

吴管家抬头看一眼日头已经西沉下去,天逐渐暗下来,他始终没有挪动位置,眼睛也一直盯着宫门,直到各家灯火燃起,星月登空。

少爷最近回来的都很晚,全府的人都歇息了,他才迈进家门,吴管家也看出李觅寒最近的变化。

但他从来不去猜想任何人的心思,谁的悲伤或者喜悦都与他无关,他只按吩咐办事。

当李觅寒从宫门走出来时,他隐蔽的在暗处跟着,等走到安平桥时,他还踟躇了一下,桥对面的南市他只是有所耳闻,还从未踏足过。

都说南市鱼龙混杂,混乱非常,北市的寻常百姓平日里也不会来南市。

虽然南北市都属于京都地界,被一条河隔开,但是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市井风貌,即便安平桥搭的结实牢靠,但南北市有的人,他们终生也不会互相逾越。

往往最邪乎的传言都是那些道听途说,未见过真事之人睁着眼瞎编,臆想出来的。

所以在那些没去过南市的北市老百姓嘴里,南市好像是个人神妖魔共存的地方。

有人说好似天上人间,自在逍遥,有人说像是地狱,恶臭漫天,邪恶恐怖。

吴管家是个无视传言真假的人,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他从未觉得南市会有一日与自己相关。

他走在街上,虽然南市没别人说的那么夸张,但也真的和北市相差甚多,夜里的北市静谧,冷清。

而南市一片热闹繁华,人声鼎沸,好似白日里过节的北市一样,夜里的南市真的像一场盛大的梦境,无论真假,过目不忘。

他看着街道边叫卖的的商贩和走在街上的行人,身着奇装异服,打扮怪异的人不少,但也都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与被眼前新奇景象吸引的吴管家不同,李觅寒虽然进入南市后逐渐放缓了脚步,但并没有被左右两边的商铺杂耍吸引。

他娴熟的穿过人群,一直往前,没有停歇半分。

吴管家也不敢怠慢,他尽量忍住周边给他带来的诱惑,集中注意力,在人群中捕捉李觅寒的身影,紧跟其后。

一路繁华尽头,李觅寒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进一扇富丽堂皇的大门。

吴管家停下来,在不远处站立,抬头去看大门上面的牌匾。

牌匾在灯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被金光晃到的吴管家第一眼没有看清上面的字。

他眯起眼睛,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月清坊。

这几个字让他联想不到这是个什么地方。

他目光下移,看到诸多的男女往里走,也就没多想,应该是什么茶楼饭庄吧。

当他走到门口时被月清坊的守卫拦住。

守卫微笑的问他,“请问客官有预订吗?”

吴管家不晓得她问的是什么,表情有点茫然,“什么预订?”

守卫看他这样,知道了他应该是第一次来,“没事,没有预订也可以买票进入,现在还有余票。”

吴管家伸手去拿自己的荷包问,“多少钱?”

等守卫告诉他门票价格时,他拿着荷包愣住了,一张门票是他半年的薪资,他身上当然没有那么多,有点窘迫的他愣在原地。

这时后面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客人从他身边走过,守卫客气的招呼,“安将军,安夫人,坊主给两位留了上座,我叫人带二位进去。”

吴管家看着穿着富贵,笑得从容的两个人从自己眼前走进去。

那身上好的布料他认得,他跟着夫人去布庄看料子时,他看到那种布料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布庄的老板曾经给夫人介绍过那种布料,但当听到价格时,夫人还是选了其他的布料。

能穿上那种布料做的衣服的人身份是怎样的华贵,他有想象过,但始终没见过。

今天他算是见到了,和自己这一身下等丝绸做的衣服何止云泥之别。

此时他们在自己眼里像刚刚大门上的牌匾一样闪闪发光,他再看周围,才注意到往这扇大门走进去的人都是同那两个人一样的华贵,也同样闪着光。

为什么自己刚刚没有注意到,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与他们相比自己这一身暗黑色,又有些洗得发旧的衣服,像是月光下那些人的影子,黯淡无光,没人注意,倒映在地上,任人踩踏。

即使周围经过的人很多,但是没人看他,也没人触碰到他,他觉得自己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人来人往中。

闪着光的身影渐渐模糊,一束一束从他眼前快速划过,恍惚间他好像穿梭了时光,回到小时候。

那时的他在路边当乞丐,每天一睁开眼就要到处和别人争抢吃的。

可就算抢到了最后也未必到自己嘴里,还要上交给乞丐的头头,上交的不够标准还要挨一顿毒打。

这样的生活使他麻木,被打被骂也没有感觉,只要能活下去,即使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之所以活着,是因为自己还在喘气 还有对死亡的未知与恐惧。

一次,一众乞丐得知一家大户人家因为添了新丁正在设宴招待亲朋好友,他们知道这种时候去乞讨最好。

因为外人都在看,他们不会把馊饭丢到地上,看着他们像野狗一样在地上争抢打斗,哈哈大笑的看完好戏后,又一阵破口大骂,用棍棒把他们赶走。

这些人真的是突发善心吗,当然不是,只是吃饱撑的闲着没事干,给自己找点乐子而已。

只涂一乐,毫无意义,过后也不会想起,也不会去和任何人说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人前依旧体面,光彩无限。

根据这些乞丐乞讨的经验,他们知道像今天这种日子,他们会面带伪善的微笑,把新鲜的饭菜盛到他们肮脏又残破的碗里,还会亲切的问够不够。

他们会很有耐心的等待,等他们吃到肚皮快要撑破离开时,还要说些吉祥话把他们客气的送走,运气好的话还能分到几文钱,为了累积那一点所剩无几的德行。

不明所以的人见到会给他们一个大善人的称号,所以这种事他们光明正大,敲锣打鼓的去做,但是他们不会用自己的嘴去说,会让府里的下人去传送他们短暂的美德,这样更令人信服。

年幼的吴管家跟着这些衣衫褴褛,走路比以往腰板更加直溜的乞丐们一窝蜂的往大户人家那里跑去,好似赛跑,看谁先到。

当然前面的那群属于领先的兔子,而自己像只发育未完全的乌龟,速度缓慢,四肢还不协调。

眼看就要到了,一个背着箱子路过的老者无意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点困难又算什么呢,一群乞丐没有减速或者绕道,直接冲过去,极速的人流把老者撞的人仰马翻,箱子里的东西也被撞的散落一地,东西硌到乞丐的脚,他们直接踢开。

要饭也讲究先到先得,什么事都阻挡不了那一口新鲜的热饭。

躺地的老者好不容易挣扎的起身,也顾不上捡东西,先闪到一旁,保命要紧,要不然会被这帮饿死狗活活踢死。

就是这些东西可惜了,那也没办法,既然事情已经这样,老者倒是从容,他从胸口掏出烟袋子抽了起来。

身强体壮的一群乞丐跑过去,后面紧跟着一堆老弱病残,说是在跑,但是还没自己平时扛着箱子走的快。

老者注意到其中的一个干瘪少年,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不知道是腿受伤了还是怎么的,走起来,不是,跑起来一瘸一拐的,说不准下一步就要崴到脚,跟刚刚的自己一样四脚朝天的倒下。

别说,老者还真佩服自己的预言能力,那少年真的摔倒在地,只不过不是四脚朝天的躺下,是身体前倾的来了个狗吃屎。

这把老者逗的直乐,露出几颗发黄的破牙,虽说牙破,但丝毫不耽误他喝酒吃肉,骨头还能啃上几根,主要是胃没有外表衰老,年轻着呢,就算牙咬不烂,也能照常消化。

那个少年缓慢的爬起来,没有像刚刚那些路过的乞丐咒骂出声。

他无言的拾起把他绊了一个跟头的东西,他仔细端详,说是端详,因为他几天没好好吃过一口饭,要来的都上供了,刚刚又摔了一跤,现在眼睛有点冒金星,看不太清眼前的东西。

等金星散去,他看清了,是皮影。

他记得自己一次去乞讨时看到有人在表演皮影戏,他想凑上去看,被老乞丐一把抓住衣领带走,告诉他,“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乞丐不需要精神食粮。”

他没听明白,但是自己确实今天什么都没要到,为了不挨打,还是要集中精神去要饭。

他看到这个小人的胳膊少了一条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踩掉的,他看着色彩鲜艳的皮影,像是着了魔一样,想把他的胳膊找到,给他安上。

他的同伴都弃他而去,他一个人匍匐在地上找皮影小人的胳膊。

还真被他找到了,他把胳膊放到小人的身上,可自己不会安。

刚刚还看乐子的老者拿着烟袋走到他身边,深吸一口后把烟吐到少年的脸上,少年被辛辣苦涩的烟气呛的咳嗽。

老者又张开他满口破牙的嘴笑起来。

少年用手在烟雾中挥舞,想让这呛人的烟快点散去。

老者笑完对他说,“小子,要不要以后跟着我?”

少年挥舞烟雾的手停下来,眼睛转向弃他而去的“伙伴们”,他们不像刚刚如狼似虎的狂奔,已经文明的排起队等着大善人分食物。

他想,自己现在跑过去,也是最后一个,什么也分不到了吧,他看的出神。

老者还以为他被呛迷糊没听清自己刚刚说什么 ,他吸满一口气,打算大喊着再说一遍。

可等他一口气吸满还没发出声时,少年转过头说,“好。”

简短的一个字让老头没来得及收力,深吸的一口气不等肺反应,咳了半天。

不会来事的少年一直盯着咳的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也不知道给他拍拍背。

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老者在自己眼前,唾沫横飞,直翻白眼,艰难的喘气。

他在想,这老头不会就这么窒息死掉吧。

还好,老头最后气顺过来了,声音沙哑的说,“别发傻了,把这一地的皮影收拾一下,我们以后还要靠它们吃饭呢。”

少年听到“饭”后,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皮影神圣许多,他拿着独臂的小人问老头,“怎么办?”

老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皮影,往箱子里一丢,“先捡,回去再拼。”

就这样,老头和少年两个人撅着腚,捡地上像凶案现场一样的皮影残骸,这边有个头,那边有只脚。

少年像捡珍珠一样,把每一块小心拾起递给老头,老头看一眼后再丢进箱子。

等这边捡完,在老头盘点这些胳膊腿时,那边的乞丐也吃饱往回走,吃饱了,那就该打道回府睡觉去,虽然太阳距离下山还早着呢。

多动只会让肚子里的食物快速消化,明天还不知道能要到什么,当然要回去躺着储备能量,顺便在梦里再回味一下今天的“饕餮盛宴”。

他们摸着快要撑爆的肚子从一老一小身边经过,有人余光扫过他们。

少年也坐在地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后又低下头帮老头整理皮影,相互无言,好像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等整理完老头把箱子递给少年,“你来扛。”

少年接过箱子,绳子挎到肩上,一个起身,人和箱子差点又摔地上,吓得老头赶紧去扶箱子,“小子,小心点,这要是再摔了,又要重新捡。”

老头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有点后悔,他不会有痨病吧,身体这么弱 。

老头把箱子背到自己肩上说,“还是先给我吧。

今天是没法摆摊了,先回去把皮影修好再说。”

说完他走在前面,少年跟在后面,走着走着,老头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少年站在一个小吃摊前面停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准备伸手像以前一样乞讨。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刚刚错过一顿饱餐。

老头赶紧跑过去,按住他要伸出的手对小吃摊的老板说,“来两碗馄饨,再来一屉包子。”

老板应和着说,“好嘞,二位先坐,马上就好。”

老头找了个空桌坐下,少年坐在他对面,眼睛却一直盯着老板。

不一会儿,老板端着馄饨过来放到两人面前。

少年迫不及待的端起馄饨碗就往嘴里倒。

老头看了着急得大喊,“傻小子,烫!”

少年被烫的闭不上嘴,但是又不想浪费嘴里的馄饨,他扭动着身体,硬是把刚出锅滚烫的馄饨咽下去。

看的一旁来送勺子的老板也跟着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他都觉得肠子滚烫,他把勺子放到少年的碗里说,“小伙子,嘴真壮。”

老头看着他说,“狠人啊!这么烫的馄饨都咽下去。”

少年被烫了一次,第二次知道用勺子吃馄饨,放到嘴边前还知道吹两下。

老头这才放心,他刚刚以为自己不仅收了个有痨病,智力还有问题的徒弟,他可不想自己临了还要去照顾别人,看他虚弱的样子,还没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包子来了,这回少年没有急着去拿,他知道了刚出锅的东西很烫。

这件事他以前不知道吗?不知道。

他哪吃过刚出锅热乎的东西,要饭要来的东西都是冷透的,不馊就不错了,这还得上完供剩下的自己才能吃。

要是被逮到吃了第一口,那得先吃一顿毒打。

从经验得知,不想吃坚硬的拳头,就要懂得规矩。

等包子的热气快要散尽时,老头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少年面前,“包子要趁热吃才好吃,吃吧,温乎的,已经不烫了。”

少年接过包子,大大的咬了一口,瞬间眼泪掉了下来。

老头还以为是被自己春天般的温暖感动的,没想到少年来了一句,“是肉馅的。”

和着是为牺牲的猪感动的,老头说,“这一屉包子都是肉馅的,你全都吃了吧。”

少年也不客气,瞬间三口一个包子,一屉包子像变戏法一样在老头面前消失,好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饭吃完了,老头结账,少年跟在他后面七拐八拐的走过好几条狭窄的巷子,最后走进一间简陋的客栈。

老头在这里已经住了两晚,所以娴熟的把少年领进一个角落的房间。

里面陈设简陋,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陈设,一个坐上去就嘎吱响的床,一张瘸腿的桌子,和两张看上去最结实的长凳。

老头从自己的行李里面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赶紧把你袒胸漏腚的衣服换了。”

少年刚脱下自己的破烂衣服,老头说,“等一下,我去管小二要点热水,你洗洗再换衣服,要不然立马又臭了。”

老头出门去要热水,少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确实没有刚刚的肉包子香,但是也没闻到臭。

都这样活了十年,怎么还闻得到臭。

热水来了,少年坐进桶里,温热瞬间遍布全身,连着他的心一起。

老头打开箱子,把胳膊,腿和脑袋摆了一床,他不用过多的思考,就知道谁是谁的,他麻利的修补着皮影。

他对少年说,“多泡一会儿,然后用毛巾使劲搓搓。”

少年乖顺的听从老头的话,泡也泡了,搓也搓了,桶里的水已经变凉,但是他不想出来。

老头皮影都修完了,还不见他出来,走过去说,“怎么,你打算睡桶里了?”

但是看到他头发没有洗,他伸手扒拉他的头,“哎呀,都打结了,干脆剃了重新留吧。”

少年不出声,任由老头拿着剪子在自己的头上挥舞。

老头动作利落,手起剪落,一会儿就把乱成一团的头发贴根剪断。

剪完后,他把少年的头按进桶里说,“洗洗,刚刚我看到好多虱子,多洗一会儿,把它们淹死。”

从头到脚洗干净的少年从桶里出来换上干净的衣服时,老头满意的说,“现在有个人样了。”

小二来倒水时,看到浑浊不见底的水说,“这我可不倒啊,自己倒,太脏了,死虱子浮了一层,这一大桶洗澡水倒完,明天早饭我都省了。”

老头说,“这水你得倒,你看我老的都直不起腰,那个小子瘦的风一吹就跑,而且,我付钱了。”

小二一副苦瓜脸说,“客观,您也行行好,讲讲道理,这水这么脏,怎么能跟正常洗澡水相比,要倒也行,你加钱。”

老头一听,绝对不向奸商低头说,“不倒拉倒,退钱,把倒水的那一部分钱退给我。”

小二看老头软硬不吃,没招,硬着头皮去把洗澡水倒了。

老头还不忘吩咐他,“地上那套衣服顺便帮我扔了。”

小二翻着白眼捡起地上的衣服,他心里嘀咕,这哪是衣服,就是一堆破布条子,还酸臭无比,得拿到后院烧掉,要不然上面的虱子乱跑到其他客房。

老头丢给少年一床被子说,“那两个凳子拼一下,你就睡上面。”

夜里少年躺在干净温暖的被窝里,没有多想的时间,闻着被太阳暴晒过后的被子,那是股温暖清新的味道,他全身松弛,舒服的入睡。

这些年他都睡在破庙里的干草上面,棉被是奢侈的,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就这,还有好多人抢,所以这一身衣服他穿了好久,这也是除了命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此时那衣服已经被烧成灰烬,连同自己那一头乱发,那是否自己摆脱了过去,已经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突然,少年感觉到身体在剧烈的晃动,他害怕的睁开眼睛,看到老头对着他大喊,“太阳晒腚了,赶紧起来!”

看到睁开眼的少年老头松口气说,“可算醒了,我还以为你在睡梦中英年早逝了。

赶紧起来,收拾东西我们要去下一个城市。”

老头带着他吃过早饭,扛着箱子准备启程,这次箱子和行李由少年扛在肩上。

吃了两顿饱饭,少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挺直了以前佝偻的背,大步走在街道上。

街上的光景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呢,好像周围的人都在笑,好像周遭的一切在晨光的沐浴下由灰白变彩色。

老头拿出烟袋,边走边抽。

等走到城门下时老头问他,“你不回头看看,走了,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我不走回头路的。”

老头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自己问他的问题,少年不作回答,没有停歇和踟躇,目光坚定的走出城门。

这里不是少年的故乡。

当年他的父母因为村里庄稼遭灾,活不下去,一家逃荒来到现在的城市。

周围遭灾的人都汇集在这里,过度饱和的城市不缺劳力,他们又除了种地其他的技能都不会,没办法随了大流,讨饭吃。

灾难过后不久,瘟疫盛行,他的父母不幸染病去世。

那时的他还不懂死亡,依然想从母亲的怀里寻找温暖,可母亲变得越来越僵硬冰冷。

乞丐们把还有气息的他从他娘亲的怀里拽出来,扔到一旁,他迷糊了两天醒了,有人说他命真大,心也够狠,父母不见也不知道找,也没哭。

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几个,都是刚学会走路,话还说不利索一句,就跟着那群年长的乞丐去要饭,因为他们跟自己一样慢,年轻的乞丐是不愿意带着这些拖油瓶的。

时间久了关于父母的容貌连同过去欢不欢乐都记不清的模糊回忆一同忘光。

肚子都填不饱时,回忆就是奢侈的,他只盼望第二天睁开眼时能讨到一天的口粮续命,接着苟活。

虽然这群乞丐喜欢聚堆,但是不存在什么情谊,只是人多势众好要饭而已,有死了的就丢到乱坟岗,不埋葬,不立碑,身上的东西还要被其他乞丐搜刮光,剩下一副跟来到这世上一样躯体,任凭野兽啃食。

乞丐里的长者说过,“人来到这个世界时,光不出溜的来,那走时也应该这样,东西留给活人,也算是积德,阎王会记下,下辈子能给他安排一个好人家,吃饱穿暖,死了有棺材躺。”

这个乞丐团体也不强制把人留在这里,来去自由,有对苍天发誓说要混个人样离开的,也有懒得劳动的人进来混日子的,人员增增减减,只多不少。

没人在意抢饭时,大打出手的人是不是昨晚还躺在你身边睡觉的人,不会愧疚,也不记仇,因为大家都是没有明天的人,指不定第二天睁不开眼就去见了阎王,记得多有什么用。

可这种群体竟然也会存在一些强的欺负一些弱的,搞阶级,搞剥削。

由于常年吃不饱饭,身体瘦弱年纪还小的他自然混的是最底层,这些年受尽了凌辱。

所以他没有回头的理由,他不去想未来有多好,但过去也不必去回忆,只有眼前活的下去。

走出城门,进了山林,少年虽然扛着行李但是走的飞快,双手只拿一个烟袋的老头,有点体力不支跟不上。

他想,这小子知道路怎么走吗,就一往无前的往前冲,把他落得老远,这小子真是一根筋,都不回头看我跟不跟得上。

老头想喊他停下休息一会儿,但是发出的声音并不大,还有些嘶哑,大概是刚刚烟抽太多。

他从路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朝少年那边扔过去,一下没中,老头就又捡了好几个,总算有一个打中了少年的后脑勺。

少年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老头,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

老头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说,“歇,歇会儿,走不动了。”

说完他环视周围,看到一颗繁茂的大树,它的树根露出地面,看着粗细高低,正好可以当凳子。

他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少年也就随他坐下。

虽然今天日头很大,但是因为他们此刻在山林里,茂盛的大树正好遮阴,风也凉爽。

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等老头呼吸平静后,他问少年,“你叫啥?”

两个人一起吃了两顿饭,在一个屋子睡了一夜觉,走了半天的路,刚刚老头叫他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少年目视前方说,“我没有名字。”

老者说,“那平时别人怎么称呼你的。”

少年淡淡的说,“死小子,臭乞丐。”

老头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说,“那要不你跟我姓吴好了。”

老者看着皮影箱说,“叫吴影吧。”

少年不反驳,老头当他同意了,以后就唤他吴影。

少年叫老头师父,既然叫师父就不能白叫,本来老头也觉得自己够老了,说不准哪天两腿一瞪,双眼一闭就离开这个拥有诸多遗憾的人世间。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毕生绝学传授给他,可老头发现,把这个小子喂饱了,只是徒增力气和身高,让他唱曲讲故事是对所有不聋人的折磨。

起初他还不信,天道酬勤,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可最终他低头承认,朽木不可雕也。

那就让他打下手好了,这个他倒是干的不错。

唱曲行不通,老头就教他识字,教的倒是都记住。

但老头发现,这小子脑子里对知识没有渴求,也理解不了书里的感情,让他读书就形同嚼蜡,无味不说,还扎嘴硌牙。

好在他字写的还可以,自己怎么下笔,他完全模仿,两个人的字迹无二。

好歹识字,感情不感情的,也许以后会慢慢积累,老头想的乐观,他只是从小缺少教育,习惯了野狗般的非人生活,以后会好的。

两年间,一老一少,辗转各个城市,乡野林间。

吴影发现老头特别贪吃,在城里到处带着他找当地特色小吃,在林间摘各种野果,田里的虫子青蛙都不放过,能吃的他都要抓来烤着吃。

他还有个习惯睡前一定嘴里叼着烟袋,手里拿着笔,写上几页纸,至于他写什么,吴影并不好奇。

但是老头却好奇他的徒弟为什么不好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看到什么都问一问,但吴影不会,他做什么吴影都不过问。

他从来不问自己带他去的下一个地方是哪里,喂他吃的是什么,还有他每晚在写什么。

他问,“想不想看我写了什么?”

吴影回答的坚定,“不想。”

老头说,“嘿,你不想知道,我还就想告诉你。

我在写游记,游记知道是什么吗?”

吴影不关心的摇摇头。

老头不受打击,接着说,“就是我这些年来去过的地方,我把它们在哪里,有什么特色,都记下来,以后打算出本书。”

吴影应付的回答,“哦。”

老头全当看不见他的敷衍,越说越起劲,“我希望有人能因为看到我写的书,重新去这些城市,按照我写的,走我走过的路,去吃那些我吃过的特色小吃,我把这些感受也都详细的记了下来,希望看到的人同我一起感受,人活着总要留下点什么,这就是我活过的证据。”

等老头说完,吴影已经闭上眼,老头觉得无趣,“真是块石头,还是粪坑里的又臭又硬。”

意外和死亡不知道哪个先来,那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算不算意外呢。

虽然以前老头就知道自己年岁大了,早晚都有驾鹤西游的那一天,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死亡不是瞬间来临的。

他虚弱的张不开嘴,迈不开腿,只能躺着喘气,烟也不抽了,即便不抽烟都喘不上气,就不用再给自己找罪受。

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的脱离自己的身体。

他有预感,自己死定了,只是具体哪一刻他说不准。

对什么都无感的吴影,唯独对死亡特别的敏感,他也感觉到了,师父时日不多,他守着师父,问他,“下一个地方我们去哪里?”

师父现在衰弱得已经连话都没力气说,但是难得徒弟会有好奇发问的时候,老头用力的回答,“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吴影就背着箱子和师父上路,往他家的方向走。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路上的每一刻师父都可能停止呼吸,那尸体只能就地掩埋,但是老头用惊人的意志挺了下来。

淮城,那个即便生命垂危,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都能找回的地方。

进了淮城,老头顿时觉得自己精神不少,勉强睁着双眼,这座城它还是老样子,梧桐满街,秋风温柔。

吴影没有停歇,他按照师父指尖的方向来到一座府邸,大门上面的牌匾写着,李府两个字。

吴影也不管旁的,直接去敲门,门口的守卫看着叫花子一样的两个人直接驱赶。

一向叙事能力差的吴影说不明白自己的目的,只是说要进去,后面的师父光动着嘴发不出声,他想解释自己以前在这里出生,住了半生,家道中落才背井离乡,如今临死之前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个宅子。

你的情怀再多,遇到不解风情的人都是对牛弹琴,守卫尽职尽责,绝对不会让两个叫花子打扰府里主子的安宁,他们直接棍棒伺候,把师徒二人赶出去。

吴影不想放弃,来都来了,就差这一双脚踏进去,他决定在门口蹲守,一旦大门打开,他背着师父直接冲进去。

他告诉师父不要放弃,我们一定可以。

师父嘴上应了一声,漫长的等待,大门始终没开,为了确定师父是否咽气,吴影时不时的问师父一个问题,“师父的家为什么是这里?”

被激励的老头有点回光返照,“这是我们吴家的祖宅,住了几辈子,但是到了我这一辈,大哥不学无术,嗜赌成性,最终被有心人设局,输光所有家产。

父亲直接被气死,母亲上吊,大哥失踪,下人也一夜散尽。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也决定离开,反正在淮城也没脸待下去。

临走时我带走了一箱皮影,收债的人觉得皮影不值钱也就没拦着我。

以前做少爷时,我跟当地有名的皮影师傅学过一阵皮影戏,就把它作为营生糊口。

走时没想过再回来,原本我以为,这里已经没有我惦念的一切,可当我知道自己活不久时,竟然想回家,落叶归根。

不怪人家赶我们,这里被现在的住的人买下,他们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

吴影还是跟以前一样,听完师父的故事依旧表面无波澜。

老头讲完故事力气耗费大半,他不再说话,吴影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他决定再敲一次门。

还没等他敲下去,门被打开,一个人走出来,他立马上前把师父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他等着这个人能够被师父的故事动容,好心放他们进去。

对方听完他们的悲情故事后,推搡着他,大声呵斥道,“不想死就赶紧离开这里,一会儿夫人要出门。”

这种威胁吴影以前听惯了,说要弄死他,但没人真的会把他弄死。

他见对方不被故事所动,就想冲进去。

结果对方动武,不断出击,他边用身体挡住拳脚,边后退。

直到对方觉得距离够了,停下手,他也被打倒在地,等他挣扎着起身时,发现师父已经睁着眼断气。

他看着师父,对着师父说,“门口都到了,怎么不再多等一会儿。”

没人注意到他的悲伤,马车接走了出来的人,大门再次关闭。

吴影固执的抱着师父站在路边,他在等大门再次打开,就算师父死了,他也要带他进去,这是师父的遗愿。

也许门里面的人知道了他的想法,大门一直没有打开。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第三天夜里大门终于被打开。

但是从大门里涌出来一群道士,把他团团围住,领头的道长指着他怀里死不幂目的师父说,“都是因为他,死后灵魂不散,一直在宅子里乱晃,冲撞到了小少爷,才使小少爷昏迷不醒。”

道长说完,后面的夫人继续开口说道,“把他们带进来。”

吴影没明白什么意思,周围的人直接把他推进院子,那个他和师父想进没进去的大门。

进到院中央,小道士们把他赶到事先画好的法阵里,用红绳把他和怀里的师父捆绑住。

他挣扎着,“为什么拿绳子捆我们。”

道长说,“你师父死后怨念深重冲撞到了这里的小少爷,现在要施法把他的怨灵控制住,封起来。”

吴影说,“不可能,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执念不会变成怨念。”

道长不容他狡辩,一通施法,焚符,喷火,耍剑,折腾了好一会儿。

几日未进米水的吴影不堪折腾,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自己已经被关进柴房,从路过的下人嘴里得知,少爷人已经有所好转,但是根本和什么鬼魂怨念扯不上边。

小少爷刚开始意识模糊胡乱说话时,附近的大夫都没法子,老爷就去城外请名医。

老爷一去两天不回,夫人乱了阵脚,把附近有名的道长率先请到家里,他掐指一算,小少爷这个样子是被怨念深重的孤魂缠身,所以才浑身抽搐,不停的翻白眼,嘴里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管家想起门口那一老一少,把事情经过交代,道长说那就是他们没跑了,赶紧摆阵,把他们抓过来施法。

李府的老爷从外面请名医回来时,看到院里火光通亮还以为自己家着了火,他抓着名医一路跑进院子,结果看到一群人围着一老一小发疯一样的乱转,老爷发火,简直胡闹,他把名医送进儿子房间。

名医诊断小少爷是吃了东西中毒,导致意识不清醒出现幻觉,胡言乱语,像中邪一样。

追根溯源,是李府夫人听信了卖补品的人说有一种仙草可以大补,她就花高价买回来给小少爷熬了汤,听完李府夫人对那株仙草的描述,名医推断那是一种罕见的毒蘑菇,东虞没有,好在名医以前云游时见到过。

名医调制好解药立刻让小少爷服下,不到一晚,少爷恢复了意识。

虽然小少爷的病是名医治好的,但是李府夫人并没有责难道长,还是亲自把道长送出门,临走时询问了一下院子里的两个人该怎么善后。

道长神叨叨的跟李府夫人说,“虽说那老头的魂镇住了,但最好找到他家的祖坟给他下葬,才能彻底安息。

还有那个小的,可以留下,以后用得到。”

李府夫人问,“他会有什么用。”

道长自然不能说实话,他刚刚施法时,在未来看到了这个小子长大后的样子,跟着一个长相形似小少爷的年轻人,长大的那小子叫他少爷,但是地点不在现在这个李府,那里周围很荒凉,具体的他没看清,只是一个片段闪过,要是说出来不清不楚每个开头结尾的,岂不是显得自己道行不够。

道长假装神秘的说,“那不能全说,说多了,泄露天机,损道行,反正留下准有用。”

柴房里,吴影虚弱的躺在师父的尸体旁边,不知怎么的,他想起自己离开的那座城,与师父在一起的两年间他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地方。

难道现在自己像师父一样快要死了,所以记忆回到了最初,那个破庙,那里的夜晚和现在一样,地面冰冷生硬,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那是个连清冷月光都不会光顾的地方。

每个这样的夜晚,他的内心都是恐惧的,因为有人跟他说人死后就是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眼睛在那没有用,因为周围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就算你大喊,声音也会被黑暗吞噬,那里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

那里大到无边,你也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你会被困在那里永远走不出去,但是你的意识还存在,所有恐惧和不安的感觉会被放大,它天天侵蚀你上百遍上千遍。

吴影不怕在地狱里进油锅下火海,但是害怕这种无助的孤独,所以他不想死,也不敢死,他怕掉进这种深渊。

他无助的抱紧师父说,“师父,我怕,我不想死。”

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流出,但是瞬间又变得冰凉,刺痛他皲裂的脸颊。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但是意识渐行渐远。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强烈的阳光瞬间将他笼罩,即便刺眼,他还是用力睁开眼睛,看到李夫人和赵管家出现在他的跟前。

李夫人看着一个已死之人和一个将死之人,吩咐赵管家,“抬出去。”

赵管家说,“是,夫人。”

赵管家在拉吴影与他师父时,吴影不肯撒手,赵管家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将两个人分开。

李夫人站在一旁看着,觉得有意思,死命的抱着尸体有什么用,想要跟着他一起下葬吗。

她让赵管家不要去动他,让他去厨房盛点粥过来。

赵管家照吩咐,端着一碗热粥回来,正准备要喂给意识不清的吴影。

许是吴影闻到了粥的香味,不等碗到嘴边,他先双手夺过粥,不管这粥烫不烫,大口的往下吞。

李夫人觉得更有意思了,这小子还是想活的,活下去就要先放手,她吩咐赵管家再多盛点粥。

不管赵管家盛多少,吴影都全部和喝下,像个无底洞,饿了几天的肚子被撑的溜圆。

李夫人让赵管家阻止他不要再喝下去,再喝肚子要撑爆了。

被滚烫的粥唤醒重回人间的吴影眼睛不离粥碗,李夫人看着他说,“你卖身到李府,我给你师父安排下葬如何?”

吴影没有迟疑,回答说,“好。”

日后的几天,赵管家带着吴影置办了棺材,找到吴家祖坟,那里已经被杂草覆盖,杂草长的比人还高,好在吴家几代都富贵,原本的祖坟规模就很大,不难找。

赵管家带着一堆人光清理杂草就用了两天,这两天里,吴影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用镰刀砍草,手被磨出水泡,水泡磨破流出血也不停歇。

下葬那天吴影把师父生前所有的东西都放进棺材,包括那一箱皮影,还有那个师父从不离手的烟斗,他什么也没有留。

他双目死死的盯着棺材被土一点点掩埋,眼里的光也渐渐变暗。

也许他把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师父埋葬在了这里。

等一切结束,赵管家带着吴影回李府,去见李夫人,赵管家想问李夫人以后怎么安置吴影,既然是夫人亲自留下来的,那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可夫人毫不在意的说,“他以后就跟着你了,你怎么教怎么管都是你的事,以后关于他不用向我说任何事。”

赵管家应承道,“是,夫人。”

等他转身要走时,李夫人突然问他,“你不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赵管家想不起他像谁,一脸疑惑。

李夫人却笑了下说,“像赵管家年轻的时候。”

赵管家听了,愣了一下说,“夫人觉得像,就是像。”

李夫人觉得赵管家的反应无趣,说,“去忙吧。”

赵管家说,“是。”

等他走出门时,他看了一眼吴影,他的眼神犀利,但却没有焦点,他明白了,夫人觉得自己和吴影是一种人,只为活下去。

还有自己终归也有入土那一天,他比自己年轻,府里的管家需要接班人。

赵管家对吴影说,“跟着。”

吴影像以前跟在师父后面一样,无言的跟在赵管家身后。

往后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生活结束,他以后的一辈子都将在李府度过,他看到卖身契上面就是这么写的,卖身的期限一直到他死。

他拿起笔时,赵管家说,“想好了,落笔无毁。”

吴影的眼神没有闪烁,当初他答应李夫人,她给师父下葬,他卖身李府,期限多久他不在乎。

他没有质疑与遗憾,直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管家此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在府里人人都怕赵管家,主要是他罚的狠,他还学过武,打人更是知道要害之处,他打得你痛,但是还能动,就得继续干活。

这里的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进来容易,出去除非断气后被抬出去,死不了就要继续受着。

所以谁见了他,没错都要抖三抖。

没规矩惯了的吴影自然不懂宅院里的人情世故,能干不等于会干,即便他已经很努力还是频繁出错。

赵管家对他不像其他人,从来不在人前处罚他,但他所有的错都一一记在心里,人后一拳一脚还给他。

赵管家也看出来了,这小子脑子一根筋,但是模仿能力强,身体也不错,空闲时就教他点武功。

说是学武,其实更像是吴影单方面挨打,打的还比处罚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影也感觉到,赵管家教武功更多还掺杂了私怨。

他酗酒严重,晚上喝醉会把睡梦中的吴影拎起来,一顿暴揍,当然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话,大多是对这个世界的愤恨不满。

他骂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人性的肮脏下贱,但是自己却也是其中一个,他习惯了眼前的日复一日,离开未必会比现在过的好,但留下不会更差。

苟活,痛苦却也是目前消耗生命,拖延死亡的最好办法。

吴影不反抗,也不回嘴,等赵管家打累了,自己再爬回床上继续睡觉。

如果痛的实在睡不找就写字,因为他发现自己写字时就不会那么疼,那些熟悉的字体陪他熬过一夜又一夜。

赵管家醒酒时看过那些字,意料之外,吴影的字倒是写的很好,但是他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不是骂自己的话,是一个个重复的地名。

关于这个他也不去问吴影为什么写,反正通通撕碎处理。

等吴影不再犯错,府里的下人也是恐惧加倍,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吴影像是第二个赵管家,言语行动,简直一个模子复刻出来。

比赵管家更恐怖的是,他好像无处不在,细小如芝麻的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本来就呼吸困难的日子,直接窒息。

意外总是在意料之外时发生,一向身体健硕的赵管家,醉酒后只是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爬起来,终日躺在床上,就剩一张嘴能动。

更让人意外的是,往日天天被他打骂的吴影在他病榻旁悉心照料。

府里的下人还感动了一番,人间还有真情在。

刚开始叫吴管家的语气里还带着点敬畏。

可躺着的赵管家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吴影这是在报复他,以前自己对他惨无人道的谩骂暴打,现在用他的死不了也活不起来折磨。

性情本来就阴晴不定的赵管家直接天天打雷闪电加暴雨,他此时也不顾当初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管家体面,天天骂吴影,说他居心叵测,故意留着他一条命,看他笑话,日夜把吴影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拉出来骂几遍。

吴影跟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是谁,他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没感情,所以听他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骂就任他骂,虽然有点吵,但听习惯了,也不影响他睡觉。

一日,吴影正在给他喂饭,他突然失禁,吴影把饭放到一边,先给他擦身。

赵管家哭了,他哭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说的话也不再凶狠。

他乞求的说,“吴影,杀了我,杀了我吧。”

吴影不在意他的话,把他擦干净后又给他换好衣服。

赵管家眼睛第一次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吴影,“我求你,我求你杀了我。”

吴影看着他说,“活着不好吗?”

赵管家说,“这样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活着比死可怕。”

吴影说,“即便死后一个人走在永恒的黑暗里也不怕吗?”

赵管家说,“至少没人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每个人活着追求的东西不同,我人前的尊严是活着最后的理由,而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我自己对自己的羞愧足矣杀死自己千百遍。

傻了也就算了,偏偏思想是清醒的,就算别人都不在意,我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吴影,我知道我们这些年没有情分,但是老天让我们遇到也算机缘。

人生这条路我走够了,与其等死,不如直接来个了断。”

说完他看着吴影,眼神坚定的说,“来吧,给我个痛快。

我不是教过你,你把手放到我脖子上,只要一个寸劲,不用费太多力气。”

赵管家不停的在鼓励吴影,吴影还真的把手放在了赵管家的脖子上,他问赵管家,“无悔?”

赵管家如同那天吴影签下名字一样坚定的说,“无悔!”

赵管家眼睛瞪得老大,他此时内心澎湃,像他当初决定离开师门一样,那时的他不惧怕外面的世界,也不怕未知的未来。

就在这种心情中,吴影终结了他最后已定的结局。

不巧,这一幕被来收碗的下人看到,眼前的一幕吓得他碗也没拿,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出于怕被灭口的恐惧,他选择吞没他看到的事情。

但是帮赵管家换丧服的人,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掐痕,自然知道了赵管家非自然死亡,他们看着冷血不掉一滴泪的吴影,瞬间从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温暖中,变成如履薄冰的瑟瑟发抖。

谁都怕说多一句会变成下一个赵管家,毕竟签的卖身契是终身的,虽然怎么都要死在李府,但是能多活一日还是多活一日。

没人知道自己在贪生什么,为了多吃一口饭,多看一眼日出吗?

人真可笑,为了仅此一刻的美好,就能坚持着活下去。

也许都只是单纯给怕死找的理由吧,谁在乎呢,怕死是人之常情。

但所谓秘密只是人前不明说,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出于赵管家对李府的贡献,李夫人还是亲自送他出了李府,亲眼看他下葬。

府里的人又感动一把,夫人对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不错的。

至于赵管家怎么死的,她知道,因为吴影把事情的经过都跟她说了,也算是交了投名状,以后的李府就剩下吴管家。

这个吴管家可比赵管家有威慑力,毕竟一条人命在身。

那个道长说的对,留着还真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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