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震怒,褫夺路王王爵及其职位,罚银万两,搬出临华殿,于朱雀街静水园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就差下道明确的圈禁圣旨了。
一时间,长信宫门可罗雀,宛若冷宫,大皇子纪暄的淮王府却是门庭若市,连宫里一些低位嫔妃也开始对他示好。
让人不得不感叹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宫女所生、活得跟个透明人般的大皇子,有一天能越过贵妃所出二皇子呢。
甚至,还极有可能问鼎帝位,毕竟宣德帝如今只有两位皇子。
金秋十月,丹桂飘香。
簇簇金黄的金桂园里,皎皎一袭浅碧衣裙,于园中石桌前俯首作画。
半晌,她搁下笔,抬头瞅瞅日头,道:“不早了,回去吧。”
“是。”碧芙黄桃应了,有条不紊收起笔墨丹青。
行至千鲤池,被人叫住。
皎皎抬眸望去,原来是两位宫妃在池边翼然亭唠嗑,一位是月前进宫正值盛宠的嘉贵人,一位是九嫔之首的容昭仪。
她有些意外,她与这两人也就宫宴请安见过几面,知晓有这么个人存在,全无私交。
“嘉娘娘、容娘娘。”她微微屈膝,浅浅行了一礼,带着碧芙二人抬步欲离开。
嘉贵人柳眉一竖,训斥道:“贵妃娘娘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面对长辈敷衍了事。”
皎皎愣住,眨了下眼睛,转身盯着嘉贵人,慢声问:“你在说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堂堂公主,规矩不全,贵妃娘娘怎么教的?”嘉贵人声色俱厉。
皎皎瞥了眼从头到尾未吱一声的容昭仪,又觑了眼就差上蹿下跳的嘉贵人,玩味一笑:“区区贵人,也敢妄议贵妃,你这以下犯上的规矩又是谁教的?”
“牙尖嘴利!”嘉贵人冷笑,“你还当以前呢,能由得你放肆,罗贵妃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你。”
皎皎嗤笑,正待回怼,身后响起一道淡漠的声音,“长信宫倒了,本宫的永乐公主府还在。”
皎皎回头,只见永乐公主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头面,身着水蓝色云纹折枝曳地宫装,迤逦走来。
“大姐姐。”皎皎笑着行礼。
永乐点点头,再次把目光投向嘉贵人:“父皇健在,我这位永乐公主也好好的,谁给你的胆子,敢欺负我妹妹?”
嘉贵人咬着唇,敢怒不敢言,她还未进宫时便听说陛下十分宠爱这位永乐公主,要星星绝不摘月亮,就连驸马,也挑选她合心合意的。
但是,永乐公主不是披香殿长大的么,怎么会对长信宫的三公主这般维护?
她求助般望向容昭仪,不想容昭仪眼观鼻鼻观心,宛若一根木头。
永乐欺身靠近,目光凌厉如刀子般切割在嘉贵人脸上,在嘉贵人摇摇晃晃,快要撑不住时方才收回,轻蔑道:“不过一个奴才,也敢摆长辈的架子。”
“你你你!”嘉贵人气得直哆嗦,可惜永乐说完,拉着皎皎转身就走,眼角都不屑给她一个。
嘉贵人险些呕出一口血来,又见皎皎转头,幽幽道:“秋来水凉,嘉贵人若是肝火难灭,不如跳进千鲤池去去火气。”
她顿时气到肝疼。
永乐无奈摇头:“你呀,还是不懂隐忍,我已经给你出气了,何苦再激怒她。如今我成了家,住在公主府,自是不惧,你可还要在宫里住。”
“我才不怕她们。”
皎皎耸耸肩,不以为意,欺软怕硬是人之天性,今儿退一步,明儿对方就会进十步,只有一开始就摆出不好惹的架势,对方才会有所收敛。
眼见永乐准备长篇大论,她忙转了话题:“你进宫给父皇请安么?”
永乐一眼看出她没听进去,不由暗暗叹气:“已经见过父皇,正要去看望郑母妃,然后打算去长信宫瞧瞧你。”
“谢谢大姐姐关心,我很好的。”
永乐扫了眼四周,将她拉至一空地,示意宫女们退开,低声道:“听姐姐一句劝,别再去静水园,咱们是公主,谁当太子都是公主,何苦掺和进夺嫡。皇位之争由他们去,咱们姐妹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皎皎摇头:“他是我的二哥哥,我怎么能放任他不管?”
永乐急了:“他的亲外公长平侯都放弃了他,你跟着掺和什么。”
“什么意思?”皎皎不解。
永乐压低声音,将朝政时局掰开揉碎讲给她听:“长平侯府握着我垚晗半数兵权,若没有他的默许,区区一个贪污,父皇怎会夺了二皇兄的王爵?”
皎皎辩解:“二哥哥没有贪污。”
“既然父皇下了定论,没有也是有!”
皎皎沉默了,须臾又问:“长平侯为何会放弃二哥哥?他身上也流着一半长平侯府的血。”
永乐冷笑:“自然是利益,这些年二皇兄彻查军队吃空饷的事,掌握半数兵权的长平侯府受损最大,镇西军上下早就不满。”
顿了顿,她凑近皎皎耳边:“七日后,长平侯府旁支的十三小姐将进宫,封罗贵嫔。”
皎皎一震,“怎么会?”
“加封的圣旨已经拟好了,刚才父皇私下给我看了,也是他让我劝你,不要再去静水园。”
皎皎的心沉到了谷底。
须臾,她抬眸,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学说话时,学会的第一个词语是二哥哥,能分辨的第一种颜色,是他衣上的淡蓝,第一次正式的走路,是扑向他的怀抱。
于我而言,不是谁当太子都一样,只要他想做太子,我就一定会帮他!”
“三妹!”
“军队吃空饷危害甚大,他做的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是长平侯府错了。
而且,那位十三小姐不是还没进宫么,罗母妃也不会希望她进宫的,情况还没坏到不可逆转。”
“但是……”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素来倔强,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永乐也无可奈何,嘱咐几句,便去了披香殿。
皎皎则陷入深思,罗贵妃一直反对长平侯府再送人进来,她在宫里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前些年侯府想将嫡出的七小姐送进来,因她极力反对,只能作罢。
如今,侯府以什么说服她的?
一路沉思,回到长信宫,大宫女菊香正在张罗着摆饭,见她回来,忙行礼道:“请公主安,碧芙黄桃,快伺候公主净手。”
“罗母妃呢?”
“内室理妆呢,公主稍候。”
皎皎点头,在南窗边坐下,等着宫人呈洗漱用具来。
这时,她忽而听见内室里,罗贵妃言语里似乎提到了纪昀,下意识凝神细听,敏芝姑姑担忧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她耳朵。
“娘娘三思,十三小姐是个有成算的,恐养虎为患。”
皎皎微愣,其实她不仅天生力气大,五感也极为敏锐,除非刻意咬耳朵低语,否则同一房舍内的动静是瞒不了她的。
平日里偶然听到他人秘闻,她多是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但今日二人的言论,明显与她刚才的疑惑有关,她自然要细细听着。
只听罗贵妃以前所未有的轻快语气道:“无妨,陛下已经答应,她若生出皇子,交由我抚养。”
“陛下只是暗示,届时若……”
“还有阿爹,亲女与侄女,还用选么?”
敏芝姑姑吞吞吐吐,似有不忍:“那二殿下……”
“他是我亲儿,我自会保他一世衣食无忧。明儿你出宫劝劝他,秋凉了,顺便带些衣裳过去。”
皎皎心里泛起无边寒意,嫡亲母亲,应是天然与二哥哥绑定荣辱的人,竟也放弃他了。
怎么突然间,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
“公主?公主?”
皎皎眨了下眼睛,回了神,看见碧芙端着铜盆,面露疑惑,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净手。
翌日,敏芝姑姑领着两位宫女刚走出长信宫,拐角处跳出一人来,笑眯眯道:“敏芝姑姑,这是要去哪儿?”
“公主?”敏芝诧异,“您不是去宫学了么?”
“今天是女红,我逃课了。”皎皎毫无逃学的愧疚,再次好奇打探。
敏芝笑道:“奉娘娘懿旨,去静水园看望二殿下。”
“我也去!我也去!”
敏芝姑姑略作思索就同意了,女红对皇家女孩并不是必然要学会,逃逃课没什么要紧的。
因她三天两头寻借口去静水园,宫门前的侍卫甚至没有多问,检查了敏芝姑姑的出宫腰牌就利落放行。
到了静水园,她熟稔地对小喜子道:“你领姑姑去兰汀院,我去叫二哥哥。”
说完,提起裙子,一溜烟儿朝花园跑去。
小喜子愣住,他没说殿下在花园吧,公主怎么知道的?
皎皎一路狂奔,远远就见金黄的银杏树下,纪昀手执一柄湛蓝长剑正在练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
须臾,他收剑归鞘,低头将腕间的袖封取下,宽大的袍袖盈满清风,恍若要乘风归去。
“不是跟你说,少来静水园么,这才过去三天,怎么又溜出宫了?”
说完,他转过身,打量着皎皎,狐疑道:“又惹祸了?”
“敏芝姑姑奉旨来给你送冬衣,我跟她一起来的。”说着,她不满嘟起嘴,“我那么乖,怎么可能惹祸,从来都是祸惹我。”
“噗嗤!”
旁边传来一声憋笑,皎皎望过去,这才发现树下站着位青衣男子,眉眼如画,身如玉树。
他手执一本书卷,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见皎皎望过去,忙用书卷挡住嘴,轻咳两声,憋住笑,正色道:“见过三公主。”
声音轻柔,像是随风送来的一般,低调得和环境融为一体。
皎皎认真想了想,确定从未见过这么个人,脱口而问:“你是谁?”
“裴铮。”
纪昀给她介绍:“这是鹿鸣城裴家九公子。”
皎皎轻轻哦了一声,就不再关注,捏着鼻子,环视周围,语露嫌弃:“你怎么银杏树下练剑?银杏果好臭的,若是不小心踩到,啧啧……诶,不对,你什么时候学武了?”
“就近些时日,闲来无事,练着强身。”纪昀将剑交给小喜子,接过素帕擦着额头的汗。
被小喜子横托着,长剑露出全貌,皎皎瞬间被吸引,“好漂亮的剑!”
她伸手拂过蔚蓝色剑柄,描摹剑格上的乳白色小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昀手中动作一顿,静静看着她,眼底浮现出隐秘的期待。
裴铮含笑:“我昨日才将此剑带给你哥,此前它一直被收在平阳姜家的私库里,公主去何处见过?”
“平阳?是哪儿?”
纪昀双眸一暗,沉声道:“在扶南国。”
“哦,那肯定是我记错了。”皎皎将手从剑上拿开,她连垚晗上京都城都未走出去过,更遑论扶南国的平阳。
裴铮扬声赞道:“这姜家可是个传奇!前朝南明时期,汐玥公主被贼人掳走,国师府与众世家在问水原将其诛杀,这柄剑就是那位贼人的佩剑。”
皎皎疑惑地歪着头:“这跟姜家是传奇有什么关系?”
裴铮神秘一笑:“这些是国师府给出的官面叙述,实际上他们追杀的,是汐玥公主。
汐玥公主死后三个月内,那夜参与围杀的人或因疾病、或因意外死了个干净,他们的家族也在五十年内相继没落。
唯有姜家先祖姜世达一人例外,以八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他那一脉也延续至今。
姜家在南明时已经是百年世家,延续至今又是百年,这样长寿的家族可不就是传奇么!”
皎皎瞪圆了眼珠子:“汐玥公主好厉害呀!那个姜家先祖为什么没死啊?”
“在围杀前,姜氏先祖曾试图放汐玥二人走,他与他们好像是朋友。”
皎皎震惊,须臾又奇怪:“这种家族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师,平阳姜承弘。”
往事太过沉重,纪昀不想多听,转移了话题:“不是敏芝姑姑来了么,走吧。”
又对裴铮道:“裴兄稍候。”
皎皎想起正事,随便编了个借口挥退小喜子,拉着纪昀边走边道:“我就是想来告诉你,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我肯定站在你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