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静白的意愿似乎还挺强烈,也不肯去找林映空,就这么坐在部长大人的临时办公室里,封容只能放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看着他,道:“说吧,什么问题?”
鄂静白之前还跟他犟着,封容这一松口,他又有些迟疑了,可是部长大人的时间宝贵得很,现在不开口,等到助手先生回来,就别想再跟封容单独谈谈心了,鄂静白纠结了几秒钟,还是对他道:“部长,关于颜皓的事情……”
他说的是颜皓,而不是颜米,封容听得轻微挑眉,直截了当地问:“你反省出结果了?”
“……”如果真的反省出结果了,鄂静白就不用这么纠结了……
封容看他的眼神便了然了,“你哪里想不明白?”
鄂静白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锁了起来,仿佛很困扰似的,对于这个从来都一往直前从不退缩的男人来说,这样的表情其实真的挺少见的,也恰恰证明了他的困境比想象中更难一些,“那件任务,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很差劲?”
他说的自然是在漫展当天负责干扰和监视颜皓的行动但是最后差点儿杀了他的事情,就因为这个,他被关进禁闭室里呆了好一段时间,要不是后来罗成闹得太大,估计他现在还没出来呢。
封容并不意外他的问题,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你不应该在公共场合杀人,就算那是一个罪犯也一样。”
鄂静白注意到了封容说的话的重点是“公共场合”,而不是“杀人”,可见他没有觉得鄂静白想在当场击毙颜皓有什么不对,但是他不满意鄂静白的做法,当时在场的都是年轻人居多,更多的是一些爱好动漫的未成年人,人类社会连稍微血腥的动画片都不希望被他们看到效仿,怎么能让鄂静白在他们面前活生生上演杀死一个人的场景呢?
鄂静白听得微微愣住,但是这么多年一起共事相处下来,他也不是不理解这位上司的想法的,他们两个人应该都算是那种正义感比较强的人,可是比起鄂静白,封容的正义感只处在能算是正直但是不完全光明磊落的那种程度里,毕竟他已经把自己锻炼成了合格的政治家和管理者,很少有玩政治的是个纯粹的善者,当然,不是他们不善良,而是他们的行事准则总是趋向于某种为了平衡而迁就的层面,只是看出发点是好意还是善意罢了,封容自然是一向代表着光明那一面的,但是他的狠辣作风也是众所周知的——他弟百里梦鄢不喜欢他是很正常的事情,百里梦鄢是那种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对错都要分得很清楚的人,封容却是一直在黑与白的界限里游走,他做着好事,做着人人称赞的大英雄,手段却未必很大大方方,从他能为了揪出内奸而顺着罗成的计划来因势利导这件事中就看得出来了,他做的决定也不是不困难的,可是他有足够的冷静和理智,以及无情的一面,哪怕他很伤心,可他不会不下手。
跟一块冰山似的鄂静白却不一样,他也就表面看着冷而已,说他冷漠,其实是因为他太过于追求极致了,封容重视的更多的是规则,例如他们执法就别去干别人量法的事情,他们可以处决罪犯但是别把自己搞得更像是在犯罪,鄂静白正义感十足,但是他却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他是那种正义到了偏执的性格,还不是百里梦鄢那种“我觉得对了那就对了,我觉得错了那它肯定错了”的那种主观的正义,他的正直简直像是这个世界上的道德感灌输到他的骨子里一样,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基本就是他的代名词了,后来阴差阳错变成了人类眼中的黑暗生物旱魃,但是他也一直在做着和黑暗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以吸血生物的身体执掌着审判之刀,恨不得将每一个违法乱纪的人都绳之于法。
如果光是类似包青天的那种做法还好,但是鄂静白的守则偏激到最光明磊落的人都会觉得暗自心惊,因为在鄂静白的想法里,犯错就没有弥补的机会,杀人就应该以命相偿,所有坏人都该死,所有好人都应该得到公平的对待,所以他是总办外勤组里做事最为认真负责的人,但是他也是被封容惩罚过最多次的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做任务的时候做过把罪大恶极的罪犯有意无意弄死的事情,亦或者是故意纵容一些可怜的复仇者去杀了害得他们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他做得十分自然而且不留痕迹,偏偏又理直气壮不怕人知道,除了这次颜皓的失误之外,他也没有试过真的弄死不该死的人,故而就属于小错不断大错没犯的范畴内,不然他早被当成杀人犯逮起来了。
封容不是一次两次想过把他调到灵司判部去做个违法无私的量刑者算了,只不过想到他可能会在审判前夕就偷偷溜进关押室里把那些犯人一个一个弄死,封容就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自己慢慢来磨这块硬骨头,好歹他能够压得住鄂静白,别的上司……不被他放倒了就怪了,
当初成立总办外勤组的时候,作为灵安全局局长的白丛丘曾经嗑着瓜子看着他的成员清单如是评价过——你选的都是一窝子的妖魔鬼怪,唯一一个骨子里好的吧,还是个走火入魔的青天大老爷,不过也好,平衡一下你们组里的歪风邪气。
几年相处下来,有了鄂静白奋不顾身地犯错误又被封容逮住,其他组员的确没敢那么嚣张了,虽然他们也不能说是长歪,但是毕竟天之骄子,就总会有强烈的个人主见,面对一些难以抉择和批判的事情时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观点,知法犯法的事情也能很聪明地找到漏洞然后自圆其说,打个擦边球——当然,谁也没有鄂静白打的擦边球多,相比之下,他们自然是显得乖巧无比了。
封容注视着鄂静白,这个男人在他手下已经工作了三四年,几乎都没什么变化,但是在近日来却一改以前几千年不变的作风,变得反复犹豫反复踌躇,他的正义太偏执,但是他从来不违背自己的本心,所以鄂静白做得再过分都好,也没有人怀疑他是出自恶意亦或者是私心,他就那么坦坦荡荡地为了正义而屡屡背水一战,每个人或许都难以苟同他的做法,可是没有人会不佩服他几千年如一日的正直。
但是现在……他变了,他还是怀疑了——他在动摇。
这一次处理颜皓的举动,他翻了他自己从来不犯下的错误。
封容淡淡地道:“静白,不提别的,你自己扪心自问——当时你想杀了颜皓,到底是因为情况紧急,还是……”
没等他说完,鄂静白就急急地道:“当时我们差一点又没抓住罗成了不是吗?我担心他会把罗成带走!”
封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他的申辩做出反应,而是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刚才的那句话接了下去:“……还是说,你有颜皓不得不死的理由?”
鄂静白僵住了。
“我不是说颜皓是好人,但是,你见过他杀人吗?”封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能把他穿透似的,刺得他的皮肉发疼,“你见过他残杀无辜?你见过他奸\/淫掳掠?你见过他谋财夺命?还是说,你见过他做一件最简单的坏事,哪怕是小偷小摸?”
鄂静白张了张口,无力地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我……我……”
“说实话,我没见过,”封容很坦白地道,“在他刺伤宜令之前,我只见过他弄死了‘原罪’组织的半个乔争炀,除此之外,他最大的用处就是待在罗成身边,当一个随时把罗成带走的移动工具。”
鄂静白有点艰难地咽了咽唾液,“对,他跟着罗成……”
“所以呢?因为他跟着罗成,所以他是坏人,你就要杀了他?”封容的陈述可以说得上平静得毫无压迫力,可是听得鄂静白的脸颊都火辣辣地泛出疼来,“虽然我也觉得他不无辜,可是,鄂静白同志,麻烦你给我这个上司出示一份确凿的证据,可以吗?”
封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看起来就是最单纯的疑惑和不解,鄂静白却听得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我,没有。”
封容的眼神清清冷冷地看着他,不生气,也没什么温度,“所以这就是你这几天跟我反省出来的结果?连一个骗我的狡辩都没有?”他拿起桌子上温热的茶水喝了一口,动作很优雅,但是他给人的压力确实在陡然之间节节攀升,“你以前弄死那些犯人都知道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们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为什么颜皓就没有?你已经退化到连杀人都不需要理由和借口了吗?”
鄂静白的手抖了一下,“对不起……”
“杀了人,一句对不起就有用?——这不是你的名言么?”封容的语气里分明不带指责,但是听得人心口都是冷冰冰的一片,“还是你觉得灵安全局已经容不下你这座大佛,你决定做一个所谓的城市清道夫,去跟警察打擂台,看是他们先抓到罪犯还是你先把犯人都杀了?那种高调的、为了正义杀人的,会被平民百姓大喊着你杀人都是为了阻止犯罪的什么大侠义者?”
鄂静白的眼神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没有……”
“就算你没有好了,你的目标是在于罗成,杀了颜皓,就是断了罗成的一臂,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当时没想过你在什么场合吗?”封容的口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失望,是对鄂静白的很直白的失望,“当时在漫展现场,起码有两千多个普通人类,其中三分之一是未成年人,他们毫无自保之力,而罗成是一个A阶能力者,他失控一次,就能拖走百八十个人给他垫棺材,你觉得你杀掉罗成的功劳还能抵消得了几百条人命?”
鄂静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喘不上来气似的,“不、不能,我没有这么想……”
封容把杯子重新放回到桌面上,随着杯底和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笃”的一声,他也自己重如泰山的气势猛地收了回来,又恢复了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睫毛垂了下来,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仿佛对鄂静白的辩解毫无兴趣,“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你的身份,那你就应该明白——杀人是会让人上瘾的,你差点儿就踏出了第一步,走上这条路的,都是我们平时抓到的那些罪犯,”他的指头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鄂静白当然不怕死于非命,他怕的是自己坚守的原则会崩塌破碎,成为他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在封容毫无火气的陈述中,鄂静白的眼里露出一丝近乎像是痛苦的神色,“我当时……”他嗫嚅着唇,“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在想什么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爪子已经险些儿刺进了颜皓的心脏里,部长大人在耳麦里让他站起来滚远点的时候,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封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对上面那些古旧的纹路产生了兴趣似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轻轻滑动着,“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记得?”
鄂静白的脊背微微僵住,“我……”
“如果你不打算和我好好谈谈的话,麻烦你出去外面带上门,”封容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我很忙,没空听你骗我。”
鄂静白登时就是苦笑,他哪里敢骗这位顶头上司,别说是封容本人的战斗力,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的恋人或者是忠实拥护者都能把鄂静白给活撕了,才不会管他是不是一个马上就能踏进S阶的超级强者呢。
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鄂静白声音干涩地道:“我当时只是在想……”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接了下去:“如果罗成死了,颜米就安全了。”
阿皓歪头想了一会儿,他这般神态跟颜米有种莫名的神似感,鄂静白看得心生古怪,心里觉得他看似面无表情实际上这会儿是在为难地冥思苦想什么,因为颜米平时就是这个模样……随即鄂静白便听到他道:“朋友的弟弟,也是叫弟弟吗?”
“……!”鄂静白双瞳骤然一缩。
弟弟?颜米父母双亡独身一人,如果非得把他跟什么人扯上关系……那么只有一个人可以胜任了——罗成身边的那个和颜米长得一模一样的,被叫做是小颜的男人!
他这话让专注于玉米烙的颜米都把视线移了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道:“谁是我哥哥?”
阿皓很认真地道:“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颜米也很认真地纠结:“为什么他是哥哥?”既然长得一模一样,那不就是双胞胎么,那谁知道他们是谁先出生的?
阿皓似乎也被问住了,思量片刻之后道:“反正他就是哥哥,”顿了一下,然后他又补充:“他说的。”
鄂静白从惊愕中回神过来,对颜米的重点关注错误很是无奈,只好自己出马问道:“你说的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现在在哪儿,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把阿皓问懵了,他沉思了好半晌,才道:“不知道。”
三个字就堵住了全部问题,饶是平时习惯了颜米这么无心地堵人心肺,鄂静白还是被噎得脸色发黑,熟稔起来之后颜米对鄂静白的情绪变化还是比较敏锐的,当下便对阿皓道:“你不能这么对小白说话,这样吧,你好好回答他的问题,这个蜂蜜玉米糕就分给你这么多。”他在米黄色的糕点上比划了个三分之二的范围。
阿皓看了看,道:“为什么我不能全吃掉?”
颜米意外的很护食,“这是小白给我拿的。”意思就是分给他一大半了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阿皓反驳道:“这些都是奇恩准备的,大家都能吃的。”
颜米不为所动,“小白拿过来了,那就是我的。”
阿皓想了想,找了个很勉强的理由:“你算是我弟弟,你的就是我的。”
颜米觉得不妥,“可是作为哥哥,你不应该把它让给我么?”
“……”鄂静白默默地看着他们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忽然有种颜米终于找到了知己的微妙感。
颜米和阿皓商量着商量着就把正题给忽略了,往着讨论这些跟玉米有关的食物哪样好吃的道路上越奔越远,鄂静白叹了一口气,把话题拉回来,“阿……阿皓是吧,你能跟我们说说那个和颜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