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诚……侯还请留步……”朝会散去,陆缜正与其他官员一样往外走时,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招呼声,这让他的脚步为之一顿,面色也显得有些异样了,因为他听出这是于谦的声音。
以往只要不是在正式场合,于谦都会称呼他的表字以为亲近之意,但这一回对方却是以职位相称,无异是拉远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但在转过身来的同时,陆缜脸上的神色已变得云淡风轻,似乎已不再将此放在心上了:“不知于阁老有何赐教?”
同样感受到双方疏离感的于谦明显是愣怔了一下,这才上前两步:“能借步说两句么?”
“请。”陆缜也没有推辞,往边上一引道,当下两人就稍微离开了人群,来到了一旁。此时还有不少官员正往外走呢,一看到这架势都露出了异样而好奇的神色来,只是碍于身份才没敢上前一探究竟。
于谦和陆缜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了片刻后,前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就会突然想到辞官了?”
“其实早在从苏州回来后,我便已经生出了这样的想法。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固然权柄极重,但名声可不好听哪。”
“是这样么?可你也知道如今朝廷里可少不了锦衣卫,锦衣卫更少不了你在其中主持大局哪。”于谦神色凝重地说道。
“是么?”陆缜却不怎么在意地反问了一句,这让对方再次一愣。随后,于谦才苦笑道:“其实你应该知道个中情由,如今东厂已起,能制衡他们的只有锦衣卫,不,应该说是只有你控制之下的锦衣卫才能压制住东厂。可这时候你却突然提出了辞官,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去年时,东厂突然对朝中不少官员下手,当时于大人你就希望我能出手制止,我也做到了。”陆缜突然提起了前事:“但是之后呢?当那些官员得以保全之后,他们对我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态度?对我陆缜又是个什么态度?我想这些于大人不是没有看在眼中吧?”
这话让于谦也不觉老脸一红,心中也是一阵愧疚。确实,在锦衣卫帮助朝臣摆脱了东厂的迫害后,他们并没有感激对方的意思,至于其中原因就很复杂了,其实文官和锦衣卫也是站在对立两面的哪,若是此时正面表示感激,只怕就会被人视作锦衣卫的同谋,这是谁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陆缜见状,便是一声冷笑:“其实他们不心生感激我也是无所谓的,我出手也不是想卖他们人情。但是,这次蓟州一战他们又都做了什么?为了打击武将,他们不惜颠倒黑白,恩将仇报,我陆缜从来就不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都把话说开了,陆缜也就没了什么顾忌,继续道:“这满朝文官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不把武将和太监放在眼中。甚至连天子,他们都想着强行压制,这等做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他们完全估错了自己的力量,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给自身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而我,可不想再搀和到这等事中来了,所以抽身离开已是对你们最好的结果。
“陛下一向与我有恩,之前我都为了帮你们而多次忤逆于他。但这一回,我已决定两不相帮,就让他们自己去承受雷霆雨露。”
于谦怔怔地看着陆缜,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这让他准备的许多说辞都拿不出手了。毕竟事实摆在面前,确实是他们这些文官恩将仇报,也没道理再让陆缜站在他们一边。
包括他这个内阁首辅,在此番事情中都是不占理的,毕竟他也选择了沉默。可于谦也有自己的苦衷,他的身份终究是文官,而且是文官之首,所以许多事情上就不能只照着自己的好恶来了,必须有所抉择,身不由己。
但他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我记得当初你曾向胡老大人提过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已忘了这一句了么?”
“我没有忘,我一直都在遵循着这两句话做事。但现在已是盛世大明,我陆缜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陆缜不为所动地盯着对方的双眼道:“我想帮助的是这个天下,而不是那些总想与我为敌的腐儒。”说着,便一拱手,一甩袖便洒然而去。
于谦沉默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最终只能是一声叹息。他终究没能劝陆缜回头,这么一来,恐怕朝中将再起风云了。没有了锦衣卫的制衡,东厂的爪牙必然会伸入到朝堂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戕害。而他,能保得住这些同僚么?
同样无法理解陆缜这一决定的还有锦衣卫的一干下属。当得知他已辞去指挥使一职后,这些下属人等是彻底慌了神了,赶紧就跑到了他的府上来探问劝说,此时的陆缜才刚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儿呢。
楚云容二女在知道自家夫君已经辞官后,倒是颇为高兴,毕竟这么一来他是能避开许多纷扰是非,有更多时间陪在自己和孩子身边了。但话还没说两句呢,韩五通就接连来报,说是清格勒等人都在外头请见。
陆缜只好过去见了他们。在看到他出现后,一众下属便呼啦围了过来,纷纷叫了起来:“大人,你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都督,这是什么人逼你的么?可是那些朝中文官?要是他们真干出了这等事来,我们绝不放过了他们!”
“大人,我们可不能没有你哪……”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让整座厅堂都变得闹哄哄的一片,众人都已经顾不上尊卑上下了。
陆缜先是淡然地看着他们,随后才一摆手道:“你们且听我说。”
直到这时,众人方才安静下来,用满是祈求和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家大人。谁都知道,锦衣卫少了谁都可以,唯独就不能没了陆缜这个主心骨。
陆缜微笑了一下,这才道:“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些什么,但事情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严重。如今的锦衣卫早不是当初那般模样了,我们有着足够的实力自保,不是东厂轻易就敢招惹的。即便没有我陆缜,只要杨震他们还在,我锦衣卫就足以在这天下占有一席之地。”
“可是……”有人想说什么,却又被陆缜摆手打断了:“我做此决定也是经过长久考虑的。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能一直当下去,既如此,那还不如趁着我锦衣卫鼎盛之时主动让位呢。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与东厂之间早有恩怨,我若在,不但东厂,就是陛下也会对锦衣卫多有不满。所以我此时抽身,只会对锦衣卫有利,只要你们今后奉旨意办事,就足以与东厂分庭抗礼了。”
“可是大人,白莲教逆贼可还没除尽呢,您真打算就这样离开?”清格勒突然问了一句。他看得出来,陆缜这次是真打定主意了,一般的说辞很难打动他,所以就来了个另辟蹊径。
陆缜先是一愣,继而就是一笑:“白莲教传世数百年,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可不是我们能轻易彻底斩除的。这一点在经历了他们死灰复燃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除掉许紫阳,还有许青莲。杀了许青莲,又冒出个白莲圣女来。那即便我们真能把那白莲圣女也给铲除了,难保什么时候他们又能捧出个其他人来领袖全教。
“其实白莲教说到底也是民间的一股怨念而已。所以想要根除他不在我们锦衣卫多努力,而在朝廷广施仁政,只要我大明人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则白莲教就根本闹不出什么风浪来。而如今,我大明盛世气象已成,所以白莲教已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下,连清格勒都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了。他们也都发现,这次陆缜是铁了心要彻底离开锦衣卫,这让众人的心情很有些低落。
“好了,你们也不必如此灰心丧气的,其实在我初来锦衣卫时就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毕竟我只是一个文官。现在虽然已回不去了,但还是可以做到急流勇退的。”
“大人……”
“对了,最后我还想嘱咐你们一件事情,东厂固然可恶,但他毕竟是听从陛下的旨意行事。所以接下来,你们还是避让着些为好。有他们在,则恶名都是他们的,我锦衣卫便可有个好名声了。但绝不能再如之前般与他们为敌了,至于朝中官员,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陆缜又正色地叮嘱道。
几名下属稍作迟疑,便都应了下来。其实他们也能猜到陆缜此番离去很可能与群臣的攻讦有关,既然如此,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帮那些文官去和东厂为敌了。
在将众人送走后,陆缜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他只觉着肩头的重担在这一刻是终于卸了下来。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他是真正领略到了这句话中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