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然而,当寄奴几乎是半扶半抱着采棠站在了卞府的角门外时,他只觉得似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一般,心中感慨万千。
采棠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寄奴惊觉扶着她的手上湿漉漉的一片温热,悄悄一看,竟是满手鲜红,棠儿,她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
见他的脚步有些迟疑,她却尚有一丝神智,露出了坚忍的神色,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对他说道:“寄奴哥哥,我自己能走……”
然而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一软,便倒在了他身上,竟是再没力气起身了。
寄奴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忙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背上的伤口裹住,一把横抱起她,轻声安慰她道:“棠儿,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痛苦比身上的更疼痛百倍。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棠儿有事。
不管结果怎样,昨夜棠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他这一生的责任。
即便是在自己那样绝情的话语之后,棠儿仍是决定与自己生死相随,若他再视若不见,故作不知,或是拒而远之,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吗?
采棠只觉得伤口疼得就快晕过去了,然而她娇小的身子蜷缩在寄奴怀里,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忧急的面庞,侧脸便能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这样的美妙,竟是比自己朝思暮想的温柔更甚。
她强忍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采棠自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她的裙袂上,不经意地滴落着血迹,一路逶迤而来,竟是十分触目惊心。
好容易抱着她走回了客栈,寄奴无暇顾忌其他,抱起采棠便往里走,门前的小二却嫌弃二人衣衫不整,故意上前拦住他问道:“你你,是住哪间的?”
寄奴瞪了这狗眼看人低的小二一眼,却不欲多事,仍是乖乖地报出了自己的房号。
然而那小二好整以暇地翻了一会簿子,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客官记错了吧,这间房今日一早便退了,如今是无人入住的,您该是记错房号了吧。”
寄奴愣了一下,忙又将萩娘那件上房的房号报了出来。
那小二这次连簿子都没翻,便冷冷地说道:“这两间房都是今早已经退了的,若是您要入住,这便先交银子,若不然,还是请您去别处休息,我们这是客栈,可不是善堂。”
寄奴心中纳闷,萩娘他们竟是早早地离开了,他们会去哪里呢?
然而棠儿的伤势却是经不起等了,他忙说道:“那便给我拿一间上房吧,另外赶紧给我找个医者来。”
那小二还是神色淡淡的,却微微地伸出手来,显然是要银子。
寄奴忙伸手入怀,却是空空如也,自己昨日走得匆忙,连银子都没带。
他略一思索,便咬咬牙伸手入采棠怀中,却是也并无分文。
那小二每天见来来往往的客人无数,此时见他尴尬的神色便知他没钱,忙推搡着他说道:“去去去,赶紧去别处去,别在我这脏了地。”
寄奴又气又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哪会少了你的银子,你先让我住下,我这就去筹银子去。”
那小二不由得气笑了,调侃他道:“您莫不是以为这银子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抱歉,我这上房一天五两,便是你这等粗人一年的收入都未必有这许多,若是你将这病歪歪的小子往我这一扔,死在我这了,官府还要找我麻烦,您莫不是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寄奴听到那个“死”字,正是触动心事,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竟是觉得怀中的采棠身子正在慢慢变凉。
面前这势利之徒自是无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然而棠儿的伤要怎么办?
他抱起采棠,茫然地走了出去,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天地之间,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寄奴哥哥……”采棠努力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寄奴闻言忙俯下身来,问道:“恩?棠儿,你别担心,我们这就去找你萩姐姐,找到她们就让刘穆之给你治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觉得十分渺茫,自觉眼圈中已是盈满了泪水,一个眨眼便会忍不住。
他们是去了哪里?怎的一个字也不给自己留?
采棠微弱地说道:“寄奴哥哥,我觉得,我恐怕是……”
寄奴强忍的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他忙阻止采棠道:“快别胡说!”
采棠原先是闭着眼睛的,感觉到了他的泪水滴落,这才睁开眼睛努力看着他的眼眸,微笑道:“你竟是,为我而流泪了……?”
寄奴一闭眼,挥落了泪水,努力笑道:“我哪有,你这好好的,我哭什么?”
采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信了他的话。
周围似是格外安静,这不知是通向哪里的小巷,连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一阵风吹来,采棠只觉得身上微微战栗,所有的生气,所有的意识都在慢慢离自己远去……
若有若无地,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声说道:
“寄奴哥哥,我这一生……无怨无悔……”
“棠儿……”寄奴抚摸着她的脸庞,心中只觉得无比地依恋不舍。
棠儿,此后种种,我全依你可好,只求你别离我而去……
“棠儿……棠儿……?”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呼唤,采棠却始终没有再睁开过眼睛。
不解风情的落叶执拗地飘落,盖住了地上那触目的血迹。
远处,马蹄声渐渐近了。
“兄长……?”
“寄奴哥哥……”
“刘郎……”
寄奴面上半分喜悦都没有,木然地望着众人的关切目光,痴痴地抱着采棠,机械地说道:“棠儿……她……”
你们终是找来了,然而,现在,是不是太迟了?
他紧紧地抱着采棠似乎慢慢变冷的身体,怎么都不愿意放开。
世界似是变成了一片白色,一片红色。
除了这两种颜色,他再也看不见其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