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却没有发现他的这些念头,他还是很为东晋的未来担忧:“北人骁勇善战,现在只是因为内乱,无暇顾及南方战局,而我朝缺兵少将,只是因人心所向,才暂时所向披靡。若五胡统一,为君者勤于政事,又善纳谏言,善待我族,人心向背只怕难测……总得要想个办法,在五胡之间不断挑起争端才行。”
谢琰对东晋,对司马曜这个无情的皇帝实在是没有好感,他最为敬爱的只有自己的父亲,这时见谢安明明是强打精神,仍孜孜不倦地为司马家筹谋,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劝道:“父亲,若您还是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儿子可要不孝了,只能强行把您押回房躺下。”
谢安叹息,他怜爱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强忍着的焦灼神情,那俊秀的脸庞让他只觉得永远都看不够似得。
父与子之间,从来都是最为贴心的,更何况是如此优秀的两个男人,很多时候,谢安并不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当成与自己最为同心的好友、知己,看着他,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影子。
然而,父母爱子之心最是赤诚,为之计深远,为之不忍拒绝。谢安从善如流地放下军报,拉着谢琰的手坐下,自己拿了个软垫在榻上斜倚着,微笑着问道:“琰儿,关于你那位金屋藏娇的女子之事,欲待何时向为父禀告?”
谢琰见父亲忙完了国事又操心家事,十分不忍,他诚挚地和盘托出道:“那名臧家女郎的确就是之前儿曾与父亲提过的,愿以之为妻的女子。现下她只是客居于此,儿与她不曾有任何私相授受之事。”
谢安是何许人也?当朝宰相,录尚书事,把持朝政十六年。自那日见到萩娘之后,关于她的一切信息就第一时间被摆在了自己的案头,他又怎会不知此女来历?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与她的感情有多深厚罢了,此刻见谢琰一脸固执地说“愿以之为妻”,他不禁心情激荡。
他此时身体疲倦,心神也最为脆弱,他为谢家操劳了半辈子,只觉得自己已是油尽灯枯。
自己已经赔上了半生,为何要让自己的儿子也背负起家族的重担?权力与责任永远是并存的。
他难得地任性道:“琰儿,若是以前,我绝不会对你说这番话,只是现在,我时常在想,家族的荣誉真的有这样重要吗?值得我为之放弃我自己的人生吗?临到最后,我终于觉得,那些历史上出名的忠臣、良臣、孝子、贞妇,都不折不扣的是为别人活着,用自己的一生幸福,换来流芳百世的美名。人死如灯灭,这一切都是虚妄。如果你的心意已定,我愿意助你,向朝廷假托你战死,你便可以带着她离开谢家,离世隐居,我会把我的私产和私兵全都给你们,即便是这乱世,你也一定能与她一起平安喜乐地白首偕老一生。”
谢琰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父亲对自己的疼爱真是已经突破了他自己的底线,只是,自己又怎能辜负父亲,辜负谢家?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态,哭着握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道:“父亲,我感激您对儿的拳拳之心,只是,我是您的儿子,是谢家的嫡子,怎能因一己之私弃家族于不顾?若我真的这样做,第一个就过不了我自己的内心,只怕我还没有走出广陵郡就会因羞愧而自杀,又何来的平安喜乐?我一定会娶她,但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到,即便实在做不到,只要我已经尽力了,我就不会后悔。但是,我绝不会选择逃避,而让父亲丢脸,让家族蒙羞。”
谢安心想,这真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以身作则的教育也过于成功了。
他只是一时激愤,因而说了那些大逆不道,有悖孝义的话,此时见自己的儿子如此,只觉得欣慰且羞愧,他不加掩饰地盛赞他道:“我儿果然深明大义,此事我便不再过问了。就如同当年你哥哥说的,谢家的子弟就如同芝兰玉树,能安时处顺地生长也是很美好的一种方式。”
谢琰淡然道:“正是。此女在儿最困顿之时千里相随,儿此生必不会负她。若实在天命难违,儿惟愿与之共死而已。”
谢安点头称善,他最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真性情的女子最合他眼缘。
这边谢家父子互述衷肠,那边司马曜兄弟却几近反目。
司马道子向司马曜汇报自己刺杀谢安未果的事情时,司马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掩自己的怒气,狠狠地骂道:“会稽王,你居然私自谋害朝中重臣,你这种行为,说成是谋逆都不为过!”
当谢安毫不留恋地飘然出京之后,司马曜才逐渐回过味来,谢安作为当朝宰相,要人望有人望,要权势有权势,要军队有军队,又和琅琊王氏以及江东士族联姻,便是立刻废了自己都没人有二话的。
他却因为自己的猜忌,一声不吭地自请出镇外藩去了。这说明什么?人家根本就没有篡位的意图。这念头一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就跟当初怀疑的念头一起就星火燎原一样,现在司马曜想起来,满满的都是谢安对自己的好。
当初自己还是一小破孩的时候,老爹司马昱缠绵病榻又不敢立太子,差点就大笔一挥,把皇位禅让给了桓温,是谢安和王坦之两人力挽狂澜,硬是把自己扶成了太子。
之后桓温上奏请九锡,又是谢安想办法,找祝祷词的麻烦,硬生生把九锡的仪式拖到了桓温病死。
再后来,他帮自己修皇宫,振兴了皇家威仪;又毫无私心,为自己选了太原王家的嫡女作为皇后,使自己得到了太原王氏这个有力的外援。
苻坚八十万大兵要打过来,连王家都害怕得不敢上阵,只有谢安不畏艰险,派了自己的亲侄子和嫡子去领兵相拒,将北人打得抱头鼠窜,还反攻下不少城池,保住了江东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