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叹了一口气,仰面看着车顶,喃喃,“可老了才知道……人呐,到底是求一日三餐、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罢了。”
年轻的时候谁不曾有过凌云壮志、远大抱负,即便自认相对来说并不太过重名利的太傅,也曾艳羡过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何况,“帝师”二字更是代表无人可以撼动的荣光。
见王而不跪,天下能有几人
后来明白,多少荣光也代表多少责任。帝师、帝师,无人能及的荣光之下,也是无人能担的职责。帝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在当下,帝王之功是属于帝王的,而帝王之过,却是帝师之过。
“我的母亲……说我抓周宴上,抓住了狼毫笔。我的祖父和父亲很是开心,当即就决定,由我祖父亲自教我写字。”太傅靠着椅背,说着那些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连细节都快要抓不住的过往,“那时候,我连话都还不会说,就开始学着握笔。待我会说话,就开始认字,走路都还没学会,握笔倒是握地惟妙惟肖了……祖父便逢人就说,他的大孙儿是老天赏饭吃的,天生就是握笔杆子的……”
这些事,顾辞从未听太傅说起过,兴许连时欢都从未听过。他颔首,“您于大成,是这几近百年无从替代的瑰宝。您的文章、诗作,足以流芳百世。但所谓老天赏饭吃,却也不尽然……到底是您花了更多的、远胜旁人的时间与精力。”
老天,从不轻易赏饭。
太傅笑笑,笑容有些疲惫,并未过多在意这方面,“权当是有些吧……其实到底有没有,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了。只是……这些日子,有时候也会想,若彼时我没有抓住那只狼毫笔,会不会有不同的人生……”
为什么抓那只狼毫笔想必没有人会知道答案,谁都不知道在一对金光闪耀纷繁杂乱代表各行各业的物件中,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为什么就偏偏选了那支笔。
兴许,只是因为近……
但它又的的确确开启了自己和“笔”朝夕相处的一生。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命运”……
有些细究之下不知所谓的随意,想着什么便说什么,顾辞听着却觉得有些担心。
太傅在反复强调一件事,他老了。
那是心老了。
若只是身体年迈,尚可叫作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可如今,太傅整个人看起来很累,他的心……老了。
想来,到底是顾言晟生辰宴上的事情,让他一下子衰老了下来。当朝下跪威胁皇帝,这件事成了他心里头过不去的坎儿,为此,他宁可上书请辞远离朝堂。
有些事,虽然从不曾后悔,即便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抉择,可到底是违背了心里头始终执着的信念。顾辞其实很理解太傅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时家大门,看着那两盏风中摇曳的灯笼,那是整个视线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天阴沉沉地压着,听得到树叶沙沙的声音。
起风了。
他颔首,“您为大成操劳了近一辈子,如今请辞倒也不错,往后在府中种种花、下下棋,远离那些个是是非非,颐养天年也是甚好。”
“还缺个重孙辈。”太傅一本正经地提醒。
顾辞也不回避,认真点头,“好。一定比若楠兄的早。”
太傅瞬间便觉得圆满了,想象着这两个孩子结合生下来的娃娃该是何等讨人喜欢的样貌,想着就觉得开心,哈哈笑着,“好!好!好啊……你们的孩子,定是最好看的样貌,最聪明的头脑……若我还走得动,便要带着他走遍这山川湖海,见一见这天高地远世界之大!”
顾辞勾着嘴角,他原是不大急的,小丫头还小……只是,老爷子显然很急,那便……顺其自然吧。他道,“我原以为您会先教他读书习字……”
“不不不……”老爷子连连摇头,强调道,“我会教,却也不愿在这方寸之间教他读书写字……我不要他只知其形只晓其音而不懂其意。我要他见过了天,明白了天之高,再学会‘天’字如何写;我要他看过了海,明白了海之浩渺,再学会‘海’字如何写;我要他见过了这世界广袤,明白了众生疾苦,再学会‘百姓’与‘生命’如何写……”
“阿辞……我不想他走咱们的老路,我想他是自由的。即便最终他还是入朝为官,我也想要他是真的想去做这件事,而不是为了父辈期许、也不是为了家族百年不衰。”
“阿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辞沉默。
无言,可心底有什么声音在叫嚣着,胸膛地跳动像是擂鼓阵阵,又似夏季午后雷声轰鸣,一场暴风雨之前的压抑。
怎么会不明白
他们是一群看起来很有“面子”的人,是一群能够呼风唤雨、近乎于无所不能的人,是能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生杀予夺的人……
看起来什么都有,实际上,没有自由,也没有自己。
握住了狼毫笔,于是开启了当代大儒的一生……诸若此类,并非个例。在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走到了被安排好的一生,做该做的事情,成该成的亲,左右……大家都是一样的。
便也不觉得那么难过了。
只是,待到几十年过去,回首过往岁月,会不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味同嚼蜡顾辞不敢问。只隐约记得,老师和师母也算恩爱,如此,到底也是幸运。
瞧,连恩爱都属幸运。可……娶所慕者为妻,难道不是应该吗
很少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自由自由的代价那么大……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祖上数代积累毁于一旦,如何下去见列祖列宗
于是……那些沉甸甸的积累,终成负累。
顾辞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底带笑,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像卸下了某些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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