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晟看着这样的小八,不知怎地,心里头堵得慌,“小结巴……”他唤。
小八没应,半晌,道,“小八。”
这俩字倒是流利,说地像个正常人了。顾言晟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暗自失笑,继续唤,“小结巴。”
小八蹙眉,不大乐意,重申的语气迟缓又固执,一字一句地,“小、八。”他坚持着自己的名字,拒不承认“小结巴”的称呼,哪怕对方于自己来说有救命之恩,他也依旧坚持。
顾言晟瞧着好玩,随手摆了摆,“小八还是小结巴的又有什么关系……小结巴,那个人……如今算是败了。”
小八微愣,愈发地皱着眉头,却并不是在纠结“小八”还是“小结巴”的问题,他只是一时间理解不了救命恩人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可他似乎并不习惯发问,于是只是皱着眉头没说话,迷茫,又呆傻。
顾言晟自然看得懂。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浅,看起来有几分难过与悲戚。这位风流倜傥的新晋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潇洒又恣意的表情,很少会露出这种让人看了心底都一沉的样子。他仰头,枝叶之间洒落的细碎的光影,他眯着眼,声音又低又缓,“小结巴……但本殿下对这样的结局不够满意。他死不死的,本殿下不介意,但,有些真相,不该被掩埋进历史的尘埃里。像你,像那些还不如你的英魂,总该得到你们应得的慰藉与交代。”
小八豁然抬头,直直看向对方。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激动地嘴唇都在颤抖,“胶、胶……”一句话彻底说不完整。
胶州战役,就像是大成史书之中一道锋锐的疤痕,看似只是一代少年天才将军生涯里戛然而止的一笔,毕竟,这天下本就没有不败的战神,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能,后世再读此史,还会唏嘘天才到底太过顺遂而心性不坚,一次败仗就一蹶不振了。
而顾言晟就是想要将这段历史上从厚厚的尘土之下翻出来,掸掸灰,晒晒太阳,然后接受天下子民的审判。
这样的事情,必须在顾言耀还活着的时候完成。
“小结巴。”他道,因着日头渐渐西落,而微微睁开了眼,眼底暗沉,表情严肃地保证,“你放心。你想要的事情,会成功的。”
对方明显很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至少,完全没有提出异议,他握着拳头,整个人激动地都在颤抖,更咽着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说话声音压地挺低的,听不清晰,明明是盛夏季闷热的午后,晚霞还在天边烧着呢,夏蝉拼了命地嘶喊,整个院子又闷又燥,偏偏那处角落却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冷。
那冷,让人脖颈子都僵硬。皇后收拾收拾了自己的表情,提了裙摆走上去,若无其事地唤道,“晟儿,既然来了,怎地不进屋去”
视线落在顾言晟对面那人身上,挺陌生的,看打扮也不像是下人打扮,但既然能堂而皇之地站在父亲的院子里,显然不是时家的人就是晟儿的人,她问顾言晟,“这位是……”
顾言晟随手摆了摆,“小结巴,快回去吧,别窝在这里了……诶,站住,好好走路。别整天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你以为你猴子呢我不心疼你,我心疼时家的这些树!”
已经跳了起来的小八硬生生地收了势,一步步地走了,走地还有些……姿势古怪,有些不大自然的样子。
顾言晟目送着他消失在院门口,才对着皇后解释道,“就欢欢捡到的一个小厮……嗯,就您之前举办那个宴会上捡到的。”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来着。皇后看着门外,心中却渐渐起了疑心。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厮,那方才自己所感受到的冷意,又是怎么回事晟儿明显对这个少年很是在意的样子,欢欢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样子,平白无故地养着一个少年在府里,也不是下人,看这打扮和来去自如的样子,倒像是半个主子似的……
她留了心思,却并未多问,转了话题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呗。”
很不想进去。
本来是因为生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后来还有顾辞的原因。即便已经放下了,但还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凑热闹给自己添堵。他摇摇头,“人太多了,儿子我进去凑那热闹作甚……大夫都给挤到角落外面壁思过去了。儿子就是来问问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回宫,我好在皇帝那边应对起来。”
皇后摇摇头,“难得回这小住一段时间,机会难得,一时间也不急着回去。再住个几日吧……这几日你父皇那边情绪肯定不好,你见到他的时候也别一个劲地针锋相对。多少顺着一些……”
顾言晟并不是很耐烦,但因为是对着自己母亲,便也只是老老实实听着了,顺便是不是点个头,配合一些,“嗯。晓得。”
皇后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呀!如今既是太子了,总要顾及着一些皇室的脸面,别什么都不在意。你父皇……其实也挺不容易的。”若是可以,她并不希望自己这个儿子也坐上那张注定孤独的椅子。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顾言耀,“贤王如何了”
“呵……”
他笑了笑,冷漠极了,“兴许……该疯了吧。被自己的父亲向自己告知自己生母如何凄惨潦倒的结局。就像是两个疯狂的猛兽失了理智只知道互相撕咬……吃相实在难看。儿子是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来这儿。”
皇后沉默了。
父子相残,在皇族的历史里并不少见,但历史记载是一回事,如今亲生经历过才知道,有些东西,譬如鲜血、譬如情感、譬如那些沉甸甸堵在心头的东西,是记载里永远无法读到、读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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