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很有眼力见地上了茶,笑嘻嘻的拉着片羽走了。
还有些担心的片羽姑娘频频回头,含烟见怪不怪地,“放心啦,咱们走了他们才更好说话……”不然,老爷子哪里抹地开面子哄这位大小姐?
时欢端着茶杯递过去,还是笑嘻嘻地,“祖父……喝茶。咱年纪一把了,可不能再随随便便生气哈,生气老地快……您看谢老爷子,孙女儿瞧着可就比您老多了,定是因为谢绛老惹他生气的缘故……”
“哼……”
论年纪,谢老爷子比太傅还小上一些,如今被人说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明知道这丫头是哄他呢,可到底是虎不下脸了,“哼。我瞧着你比人谢绛能折腾多了,皇室的事情也敢插手,人顾言卿是什么人?在落日城蛰伏这么多年,你知道他背后多少势力?万一……万一……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下去见时家的列祖列宗?怎么见你祖母?”
老太婆最喜欢这个孙女儿,说跟她长得最像,走时念念不忘的都是这个乖孙女,要自己好生照顾,若是……
这才是他最生气的地方,这丫头一个计谋,将所有人算了进去,时家、陆家、皇帝,环环相扣,独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我知道你救人心切,阿辞被软禁,老头子我比谁都着急。可……可丫头,在那之前,我首先需要你的安全。”太傅喝了一口茶,苦口婆心地,“那是我的底线。时家是我的责任,但若是为了你,即便是这样的责任,我都能割舍……你懂吗?”
懂。
自从自己隔世重来,身患心疾之后,时家就有了隐退之意。
左相总处处针对,将时家视作其仕途之上最大的对手和绊脚石,殊不知,时家从未想过与他争什么。这几年,祖父与父亲所谋求的不过就是如何让时家和依附时家的氏族们都能够平稳落地罢了。
可这样的平稳,对时家来说,兴许才是最难。
“祖父。”她收了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安静下来的样子认真又睿智,“祖父,平稳落地很难。随着陛下年迈,皇子羽翼渐丰,陛下便会愈发力不从心,疑心便也只会愈发地重。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咱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我时家忠心耿耿,可陛下信了吗?即便表兄一再表示无心皇位,可……陛下信了吗?”
没有。
他们只相信权势足够诱人,所有人挤破了头皮也要往上爬,哪会有人主动往下走的。即便时家有心要退,也还有氏族反对——若时家退了,他们依附着时家的,又当如何自处?
是以,他们这些人啊,束缚太多,看似风光,其实早就没有了自由。
太傅懂她的意思,但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一步和下一步,都一般艰难,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属。时家百年声誉一朝倾覆他不在乎,他只是害怕他护了一辈子的这些小辈们因此而遭罪。
自己行将就木,可这些孩子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要走。
“祖父。”
“兄长空有满腔江湖梦却不能仗剑走江湖,于是,他决定放下那梦,醒来做个光宗耀祖的时家大少爷,可父亲却要他低调,游手好闲不惹事生非即可。世人多言,时家是靠女子才能走到这一步的,瞧瞧时家大少爷就知道时家阴盛阳衰……祖父,你可曾想过兄长听见这些话的心情?”
“祖父。若我时家嫡出的大少爷都只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那我时家的退让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不退!倒不如站出来,告诉陛下、告诉天下人,我时家,也不是什么人想踩就能踩的!”
月上桃花枝头,少女容颜在月色下有种玉质的柔和,温柔,却并不绵软,像一块雕工精致的上古暖玉。这丫头其实真的只是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主意正,还固执,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这一回这么生气的原因——他害怕这丫头的性子愈发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家没人左右得了,阿辞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阻止的样子,不帮忙就不错了……
太傅敛着眉眼沉默,目光落在一旁龙首拐杖上。
那拐杖是早年陛下所赠,说是无意间得了一块不出世的木料,找了能工巧匠雕了这一把。世人皆言陛下对他这位帝师的敬重怕是古来少有,可这敬重是何时成为令皇帝辗转反侧的戒备的呢?
亦或……那戒备一直都在。
只是自己到底不愿让时家和皇族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至此,一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二来,和皇室对上,这些孩子往后的路,需要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他不舍得。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群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再甘于荫蔽于长辈羽翼之下的日子,哪怕艰难辛苦,他们也想要走一走滚烫的人生。
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罢了……你们的确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若咱们这些老家伙强行为你们安排,说是为你们好,想要你们更顺遂,可想想……不让你们自己走一遭,或许等到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啊,就没什么好回忆的了,想来想去,可能还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听祖父的话……又当如何……”
月光如练,太傅伸手握住拐杖,指尖轻轻抚摸着拐杖龙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林叔立刻上前,搀扶着太傅站起来。太傅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明日也不必老老实实躲在这院子里了,你不嫌闷,老头子都替你闷。”
“好。”时欢笑笑,笑容有些无力,起身扶着老爷子将人送出了院子,站在院门口看着太傅一步一步消失在道路尽头,那老人背影微微佝偻,老态尽显。
心脏莫名地抽疼。她看着那背影,愈发意识到一件事。
祖父,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