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堡,铁匠街北侧一座两层高的酒楼内,大厅中央已经聚集了十几个衣着各异的外乡人。
周围一直有不少人穿梭,虽然好像没人注意到这一桌,甚至连酒肆的伙计也没过来质询或者劝阻,但几个天性本分的外乡人,仍旧觉得如坐针毡,仿佛在这么一个大酒楼里霸占好位置太长时间本就是一种罪过。
他们都是被一个人召集过来的,然而直到现在,那个一把胡子的矮人仍旧没有丝毫解释的迹象,现在正站在门口,不时观望着大街,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有人捱不住了。
一个头发深棕色的健壮兽人起身,神色不耐道:“樵山,你把大伙叫到一起半天了,究竟要要说什么事?”
站在门口的矮人这才收回目光,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凝重与惊慌,直到兽人第二次出声询问,才彻底回过神。
“还有多少人没到?”
樵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兽人眉头很快皱起,不过终究还是没有爆发,目光在桌旁扫了一圈,闷声道:“除了格兰镇上那几个农户,还有小布莱特一家之外,差不多都到齐了。哦,你镇上的那些人也没来。”
“那些人先往北边去了。”
樵山先解释了一句,听到还有近十个人未到,神色倏而凝重起来:“没到的人都是什么原因?大伙能联系上吗?”
“农户们找到了一处正在农忙的庄园,今上午就已经签好了契约,现在估计还在地里忙活。”
“小布莱特一家好像找了份酒庄的活计,大儿子中午的时候跟我打声招呼,晚上留在那里吃饭了。”
又有两个人开口解释。
他们相互之间未必熟悉,但既然远走他乡逃难,互相之间比起那些外地人自然要亲近一些,所谓报团取暖,各自的去路大体还是都清楚的。
樵山有些焦急,看向刚刚开口的两人:“那现在能把他们找回来吗?”
“樵山,你到底有什么话直说不好?”
最先开口的兽人又忍不住了,眼中带着一丝恼意:“大伙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工作,跟人都约定好了,怎么能说来就来?”
兽人轻敲了一下桌子,“要不是你突然传信,我现在已经去木场开工了,相信这里的很多人,今儿上午也都找到了临时工作,大家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下手头工作过来的,结果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却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
樵山脸色微微变了变,目光朝周围那些神情如常的酒客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人望向这边,才深吸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站着的兽人比了个手势,然后身体前倾,头越过桌面,压低声音道:“青林堡……有问题!”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
好不容易得到答案,却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回答,脾气火爆的兽人木工当即翻脸,没好气骂了一句。
结果很快他就发现樵山的脸色像是一下子白了许多,瞬间愣了一下,接着便不由想到昨晚发生的“灾难”,更多骂人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
圆桌周围其他外乡人,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几个胆子小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起抖来。
还是兽人木匠最先镇定下来,下意识朝四周望了一眼,确认没有异常,才咬了咬牙,低喝道:“矮子,你把话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这里可是忒弥莉斯大人的领地,是南境最大的城镇之一,怎么可能会出意外……”
从威尔那里得知了部分真相后,樵山就始终处于高度的焦虑之中,如果不是责任感与善心让他放不下这些同样从南方逃难过来的村民,他早就第一时间跟同村人一起,听从威尔的安排逃走了。
现在好不容易把人聚到一起,樵山却突然又有些后悔了。
万一自己这里透露秘密的过程中,那些“活死人”突然听到,一个个转过脸来……想到这幅场景,樵山的脸色不由更白了,额头冷汗几乎快要汇成一条“河流”淌下来。
精神高度紧绷,死死关注着往来人员的表情,樵山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着声音不发出颤抖,低声道:“青林堡……已经被那些疯子袭击了!咱们周围这些人,其实全部都是幻觉!”
此言一出,一桌人脸色瞬间变了,就像是鬼故事听到最后高潮部分,身后突然吹来一股凉意,或者耳边多出一个奇怪的声音,都能让人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瞬间超出承受范围。
而樵山所爆出的内容,确确实实超出了这些前不久刚刚亲历屠杀惨剧的普通平民的承受极限,当即便有一个女性和一个少年吓得晕了过去。
兽人木匠也身体哆嗦了一下,深绿色的脸一下子变浅了不少,战战兢兢的看了看对面,确认酒客和伙计都没有异常,这才心情稍微安定一些,勉强咬紧牙关,尽量不发颤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这些人明明都是活人,几个祈时前我还跟当地的木场头领当面谈了谈,你难道想告诉我我一直在跟空气说话?”
强硬的语气,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增添几分自信心。
樵山心里有些疲惫,早就猜到这些人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更不会轻易跟自己走。
毕竟青林堡是南境数一数二的大城镇,如果说要挑选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毫无疑问是最佳选择。
包括樵山自己,在亲眼见到一街之隔的另一侧景象前,也都想要安安心心暂时住下。
可威尔和那位疑似北境统领的高大男子,将这份仅存的希望打了个支离破碎。
当然,这不能责怪他们两位,实际上樵山还要感谢他们能够让自己看清现实,不至于成为这座吃人死城的下一个牺牲者。
圆桌旁其他人,似乎也有些认同兽人的话,或者说他们打心底不愿意相信青林堡会出事,把这里当做了最后的安全之地,一个个开始不满地数落起樵山。
“就是,这里怎么可能出事嘛!”
“老铁匠,你怎么也开始骗人了,大伙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差点又被你吓出病来……”
面对着一干指责,樵山越发焦躁起来,甚至一瞬间生出干脆就此逃走的念头。
“伙计,麻烦你上杯茶!”
众人似乎得出了结论,一致认定樵山精神出了问题。
兽人木匠叹了口气,觉得今天这趟召集算是白费时间了,不过既然在人家酒馆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好拍拍屁股直接走人,所以决定随便点点儿东西。
身穿青衣的伙计慢吞吞走过来,将茶杯一个个放到众人面前,然后面色僵硬地倒茶。
“有劳了。”
毕竟是大城市,即便面对的只是一个店伙计,兽人工匠还是噙起了感激的笑容,双手抬起茶杯。
结果下一秒,兽人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琥珀色的茶已经倒入杯中,茶也是热的,却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樵山一直提着口气,心惊胆战地盯着对面,很快也发现了不对,强行克制住想要逃走的冲动,勉强挤出笑容。
“我没骗你们吧……”
茶壶见底,露出一只湿漉漉的老鼠,像是早已死去多时,那些臭味便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
然而店伙计像是根本看不到一般,机械性地抬起茶壶,然后慢慢回到柜旁,重新添上一壶热水。
兽人木匠的手在桌面上不停打颤,几度想要扭动脖子,看看店里的其他人,却始终不能如愿。
“根据威尔说的……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只是通过某种极厉害的魔法,才保留着大体的人形与习惯行为。”
樵山咽了口唾沫,指了指自己的茶杯:“这里的水和食物都别吃了,天知道是不是经过尸体浸泡……”
“啊——”
话还未说完,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踉跄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冲出大门。
“别慌——”
樵山脸色微变,刚想起身提醒,结果其他人也像是被这一声尖叫牵起了心中的恐慌,争先抢后的想要离开酒馆。
结果这一异常行为,自然引起了酒馆内其他人注意,所有酒客和伙计,几乎在同一时间扭过头来,用死气沉沉的双眼盯着这些惊慌失措逃跑的外地人。
“糟了!”
樵山暗叫一声,用眼神示意唯一还算镇定、没有当场逃走的兽人木匠,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两人就这么脸色惨白的僵在座位上,听着身边令人惊悚的奔跑声,等所有酒客和伙计追出去,不久后大街上便传来一声声惨叫。
樵山猛吸一口气,迅速从座位上跳下,抱起那个昏过去的少年,抬着下巴努了努另一个昏迷的女性:“带着她跟我走!”
兽人木匠本能的点了点头,抓起女人就跟着他跑向后门。
“那些家伙……难道不知道大街上也全是‘活死人’吗!”
奔走的途中,樵山忍不住叹惋一声,对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的兽人解释道:“这些活死人已经失控了,只有北城区安全,稍有异常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唉,怪我刚刚太害怕了,如果提前示警,或许他们还……”
“救、救不了了吗?”
兽人木匠不由回头望去,眼中现出几分不忍之色。
“只能自求多福了。”樵山逐渐冷静下来,虽然脚步不辍,却始终保持着无声无息,穿过后门来到里院,指了指一旁的梯子,示意兽人从外墙翻出去。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根本没有谦让的必要,兽人强行定了定心神,尽量不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兽人即将踏上最后一阶时,不知是年久松动还是他用力过猛,竹节突然断裂。
好在兽人眼疾手快,下坠前抓住了屋檐,险之又险地翻了上去。
樵山耳廓一动,猛然听到旁边紧闭的房门发出吱嘎声响,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去,便看到几个面无表情的厨子从后屋走了出来。
兽人脸色也跟着一变,看着那些已经明显不是正常人的怪物慢慢靠近,赶紧将女人放下,伸手道:“快,抓住我的手!”
竹梯已经毁坏,而围墙高度明显够不到兽人的手。
樵山眼中现出一抹挣扎之色,然后最终做出决定——
他将少年托到身前,在兽人错愕的目光中,急吼道:“还愣着干吗!接住!”
第一次上抛没能成功,第二次樵山几乎铆足了全力,加上兽人几乎探出大半个身子,冒着倒栽下来的风险,终于抓住了少年的衣角。
“往北边跑!寻找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金发人族,他身边还跟着另一位高大的男性!没记错他们现在还在北大街附近的酒馆里,只要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樵山留下了遗言般的嘱托,在兽人徒然的呼喊中,背对着围墙,抽出始终带在身上从未放下的铁锤。
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厨子已经团团围住,双方之间只剩不到三米距离,然而任凭樵山晃动锤子恐吓,没有一个人动摇或者惊恐,仍旧以步调一致的速度靠拢,靠拢。
“至少多救出三个人……用我老头子一条命,好像也值了。”
樵山缓缓闭上眼睛,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嘴角微微上扬。
下一秒,樵山便挥动铁锤,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大吼着冲了出去。
就算是死,也不能窝窝囊囊的死在墙角,至少也要作出抵抗,死在奔往自由的路上。
耳边似乎传来一些声音,或许是那些怪物的嘶吼?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樵山已经无法分辨了,只知道闷头向前冲,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狠狠落下重锤。
结果本该在那里的厨子却不知为何消失不见,这一锤竟然砸空了。
用力过猛,樵山瞬间失去平衡,身子侧歪,直接一头倒向前方。
一股绝望油然而生,樵山有些惋惜于自己充满勇气的一击竟然空了,然后便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结果一团略显坚硬却又不失柔软的触感,顶在额头上。
樵山茫然的睁开眼,却看到一双慑人的竖瞳。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