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气氛。
偌大的空间中,只是铛铛回响着敲打声,重锤与铁器相撞迸射出的火花,将立于台前沉默不语的两人照亮。
冈门与冈本两兄弟,此刻都是一副心事满满的样子。
冈本视线稍移,注意到兄长脸上那抹晦暗难明的纠结,心下不由有些欣慰,兄长这么些年看上去是在外面混吃等死,手艺却没有落下,在这种时候,难得与自己有了同样的感受。
能够亲眼见到这种巧夺天工的“神手”,身为一名锻造师,实在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仿佛身体每一个细胞都产生了共鸣,随着那一声声锤落,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像是呼吸一般微微颤抖,心底隐隐传来一种酥麻的奇妙感觉。
但在欢呼雀跃的同时,重重疑云也接踵而至。
无论是那块偶然得到的“普通”石头,还是眼前出现的这个高大矮人,如果只用“巧合”来形容,实在是太过勉强。
兄弟两个打铁匠,外出寻找合适的材料时,同时入眼了一枚其貌不扬的石头,当时并未怎么在意便带了回去,结果不出半天功夫,就被带进一个奇特的空间,空间里恰好还是自己种族某位上古时期的天才前辈,对他们二人展现了超凡脱俗的技艺。
这一系列的巧合聚到一块,就已经不能用“幸运”来解释了。
可无论冈本怎么回忆,都没有找到之前发现石头时的任何异常情况。
他尤记得当时两人开凿一段岩体,结果深入不到两米,便发现了一些杂质,后方似乎是其他成分的土层。
原本两人还有些失望,因为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那种含有稀罕金属的岩石,结果却没成想散落出来的土层中,竟然夹杂了一块怎么看都极普通的石头。
结果就是这么一块石头,却同时吸引了两位现今大陆最厉害的锻造师的目光。
当时冈本只觉得判断不出这块石头的材质,与土层或者岩层的成分也有很大不同,加上冈门似乎也有些兴趣,便决定将石头带回来。
整个过程极为自然正常,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不对——)
冈本猛然睁大眼睛,身为一名合格的打铁匠,就算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材料,按理来说也应该先想办法确定成分,如果暂时无法判断出来,按照他的性格,也会继续寻找其他相似的材料。
毕竟岩石这种东西,不会凭空出现在一个环境中,也不可能在某个大环境中只有那么一枚孤品。
常见的金属矿动辄连绵数百里,就算是一些稀有矿藏,通常也会有数百斤以上的储存。
因为不论什么材料,形成的关键必然与周围环境有关,所以只要在某处发现某种新材料,发现地附近,一定会有其他矿脉资源。
可冈本反思,当时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继续挖掘下去的想法,反而在得到那块石头后,竟然直接返回,连原本的目标——那些含有稀有金属的岩体——都没再深挖下去。
现在想来,冈本愈发肯定——自己当时的情绪或者心境,一定是受到了某种个力量的影响,减弱了对某些事情的判断,结果做出了反常举动,自己竟然全然不知。
锻造台上的打铁声依旧在继续,那条原本生龙活虎的火灵,在高大矮人朴实无华的一下下锤击下,终于砸扁了脑袋,身上不是溢散出金红色的火花,接触到那柄通红的铁器后便消失不见。
令人意外的是,即便在受到至少千下捶打后,火灵依旧还活着,尾巴不时还能抖动一下,也不知是因为吃痛还是想要进行最后的挣扎,明明看上去已经快要成“饼”了,却始终留着一口气。
冈本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兄长,愈发感觉那块石头就像是一个陷阱,而且专门为他们兄弟二人挖的。
而这个陷阱背后的主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为何会给他们带来一场如此酣畅淋漓的视觉盛宴,冈本一概不知。
虽然能够亲眼目的这位大师的技艺,对于他们二人已经难进寸步的水准会带来全新的提升,但冈本更加厌恶自己被不知身份的人利用。
这个世界上没有白送的馅饼,得到的越多,往往就意味着……以后奉还的更多。
只是如此精湛的技术摆在自己眼前,冈本明知这可能是某种陷阱,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开。
冈本觉得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却还这么不整齐,不免有些懊恼。
这就是赤裸裸的明谋,对方似乎算准了他哥俩的心理,就算意识到问题,也只会无法自拔的深陷其中。
冈本狠狠抓了两下脑袋,抬头盯着冈门,叹气道:“你也很不甘吧?”
冈门愣了一下,似乎刚刚从思绪中脱出,看着弟弟复杂的神情,不由点头道:“是啊,真的很不甘。”
冈本接下来正要提醒几句,却听冈门继续说道:“可惜……这么珍贵的火灵摆在面前,却只能看不能得到,真是让人太不甘心了!要是能带回大陆……一条的价格,甚至能够抵得上一座城池!”
冈本表情瞬间愣住,迟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哥哥口中的“不甘”竟是这个意思,一股怒火顿时腾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道:“你……真是无可救药!”
冈门一脸莫名其妙:“怎、怎么了?我说的什么地方不对吗?”
“对牛弹琴!”
要不是手头没有合适的工具,冈本恨不得直接拿起铁锤,在自己这位贪财的兄长脑袋上敲个几十下,看看能不能让他开窍。
稍微平复下心境,冈本才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就没有想过咱俩现在的处境?忘了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冈门目光一怔,随即有些恍然:“哦,对了……之前你提到那块石头来着?难不成我们现在是在里面的异空间?”
“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冈本正要说下去,目光却斜瞥到锻造台,不由将后面的话暂时憋了回去。
耳畔的铿锵声已经停止,锻造似乎已经到了最后工序,高大矮人将重锤放到一旁,举起通红的长剑,用指头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听到“叮”的一声,才满意的点点头,接着放入锻造台旁的凹槽水池。
半空顿时生出无数水蒸气,同时还伴有滋拉的响声。
冈本下意识屏住呼吸,静静看着对方的动作。
备胚、下料、加热、成型、淬火、锤锻……无论锻造技术发展多少年,社会文明几代变迁,这些基本步骤,却一直没有太大改变。
作为锻造环节中的最重要一环,“淬火”是为了让器具在高温条件下急速冷却从而达到提升硬度的目的。
通常来讲,一柄好的兵器,需要反复多次淬火,才能将硬度不断提升,以量变达到质变。
在冈本的预估中,要想打造一柄秘剑级别的神兵,在材料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至少需要锤击数十万次,加上上千次的淬火才有可能完成。
当然,如果只是一柄普通的刀剑,根据需求,或许只需要几到十几次淬火即可。
然而眼前矮人,在仅仅第一次淬火之后,竟然没有将长剑再次放到锻造台上锤打,而是等剑身继续冷却下来,在白绢一样的衣服上反复擦了十几下,然后便满意的点点头,将剑放到一旁。
“这就……完了?”一旁的冈门满脸茫然,忍不住开口道:“这才第一轮淬火,我还以为刚刚开始,后面还得锤几十万下……结果弄半天就淬一次火?”
“不对——”
冈本眼睛一眯,在长剑搁置台上的一瞬间发出的脆响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剑……已经完成了。”
话音刚落,高大矮人便从旁边地上搬起一块褐色的岩石,顺手提起剑轻轻往石头上一松。
尚有余温的长剑自然垂落,累经千万年形成的坚硬石块,却像是豆腐般被直接贯穿,剑体全部没入岩石内,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在外面。
冈本与冈门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
半晌,冈门才喃喃道:“不是我眼花了吧……只是一把铁剑?”
“没错了,最初的声响中还有不少碳和其他微量金属,绝对是原铁矿打造的。”冈本用几十年的职业判断下了定论。
“不止如此……你看!”冈门再次张大嘴巴,走近那块石头,看着剑刃切割出缓缓凝集的寒霜,一脸难以置信道:“一把普通铁剑,这么锋锐也就罢了,还附着了属性……”
“这就是火灵的强大!”冈本一脸迷醉道:“即便是最垃圾的金属,经过火灵加成,也能获得剑士们梦寐以求的独特属性……只是不知道这附加的属性种类,是随机产生还是可以人为控制,亦或者与火灵的种类有关……”
两人激烈讨论的过程中,高大矮人再次走向锻造台,将几乎快成薄片的火灵举到眼前,挂满络腮胡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手指轻轻摸了摸火灵耷拉低垂的脑袋,然后便走回先前的岩浆流,将其扔了回去。
这番操作再次出乎二人预料,半晌,冈本才闷闷地憋出一句:“火灵还能重复利用?”
在他以前的认知中,一直都以为火灵这种的天地之灵秀的神奇生物,是无比稀有的,而且每锻造一柄剑刃,就会消耗一条。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消耗品。
这个真相让冈门更加肉疼,直勾勾盯着那片还在冒泡的岩浆,心道这里要是现实世界就好了,只要能够逮住一条火灵,保证有规律有节制的使用,或许自己手上就能诞生几十乃至上百把秘剑。
到时候,自己或许就会成为矮人族,乃至全种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锻造师。
“别看了,终究只是幻境。”冈本也颇感遗憾,同时又不免生出疑惑——
既然火灵并非一次性消耗品,不会因为锻造需求而数量骤减,又为什么会从大陆上消失?
这个谜团,或许在渊域中能够找到答案。
“既然能在这里找到那块石头,无论背后是谁在操纵,说不定是想暗示咱们,渊域里还有火灵存在!”冈门两眼放光,重新提起了斗志。
(火灵的事急不得……恐怕得要和迟小子汇合,才能想办法找一些线索……)
被冈门这么一提,冈本也不免有些心动,只是很快又想起先前的另一个问题。
“仅仅一道淬火工序,加上先前的锤炼,怎么就能让一把平凡的铁剑,达到这样锋锐的程度?”
冈本摩挲着下巴,目光在高大矮人的背影上游离片刻,猛然抓住一道灵光,脱口而出道:“那件衣服……真的是‘炼’?!”
相传山丘之王的那件铠甲,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磨刀石,哪怕是凡物,只要在上面打磨几下,也会变成杀人不流血的利器。
之前对方衣服铿铿作响,就让冈本有所怀疑,不过当时只以为是后人照葫芦画瓢的仿制品。
可现在亲眼见到那柄工序无比简化、却无比锋利的铁剑,区区一个仿制品,已经不足以说明问题了。
再看向高大矮人极其平凡的脸庞,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家翁,冈本怎么都无法将对方与心中那位创世之神联系到一起。
可一想到先前对方展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技艺,加上那件宝衣,冈本再看向静静躺在锻造台上的那柄巨锤,不由咽了口口水——
不会真的是……破山锤吧?
冈门被弟弟的话所震撼,一时竟怔在原地。
就在两人陷入慌乱难以自拔的时候,高大矮人突然走到一个石柱旁,从上面取下一样东西。
下一秒,冈本冈门两兄弟眼前的世界便扭曲模糊,一股强烈的晕眩感涌起。
再一睁开眼,周围视野豁然明亮。
“冈本、冈门大叔?”
熟悉的声音响起,冈本有些茫然的回过头,就见到杰诺尔、泰武穆德一干人围在旁边,脸上还挂着紧张。
……
铛——
铛——
幽静的空间里,不断回荡着富有节奏的脆鸣。
某一时刻,高个矮人倏地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看向旁边空无一物的地方。
他的神情先是茫然,接着成了恍然,最后变成释然。
“已经过了……这么久……”
话音落。
他的身体便像是风化的沙雕一般,慢慢消散在空中。
锻造台、岩浆、岩石,所有事物,都开始以一种极快速度消散。
“未来……这就是‘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