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错愕。
不解。
震惊。
泰亚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那位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和蔼老人,备受族人爱戴、被视为整个部落智囊团的大长老,得到父亲信赖与重用的长辈。
就这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仍然死不瞑目,睁大眼睛看着泰亚,脸上仍旧维持着生前的温和笑容,像是对自己的死亡毫无所知。
“大长老爷爷——!”
泰亚难以置信的呼唤了一声,却自然不可能从一颗死人头上得到任何回应。
“巴奎拉!”泰亚的父亲也失去了先前的淡然,脸上满是错愕与震惊,直接从石椅上滑下来,一脸悲痛的扶着老人已经失去头颅的身体。
饶是面对神使围捕都能处变不惊的族长,在面对亲近之人突然枉死,脸上仍不免现出几分迷茫。
不过很快,泰亚就转过身来,一脸怒容的瞪着迟小厉,语气再没以往的客气与收敛,几乎是咆哮着吼道:“迟先生!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是的,在自家部落里,尤其还在父亲的房间中,周围全部都是护卫,又有迟小厉坐镇的情况下,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瞒天过海、悄无声息的杀掉大长老。
迟小厉没有任何动静,就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的景象都是假的,是迟小厉不知为何开的一个恶趣味玩笑。
只不过那颗鲜血淋淋的头颅幻化的极为真实,甚至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以至于泰亚第一时间真以为大长老身首异处,险些情绪失控。
而直到这一刻,虽然泰亚对迟小厉的举动极为不满,但在心中仍是对他抱有绝对的信任,甚至根本没有往其他可能上思考。
然而——
“我没有开玩笑。”迟小厉只是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泰亚咬咬嘴唇,“大长老不但在部落中深受族人爱戴,更是辅佐父亲成长的亦师亦友,对我更是视如己出,您用这种幻象做玩笑,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迟小厉仍旧摇头:“我没有制造幻象。”
“怎么可——”
话说到一半,泰亚身子猛然一震,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顿时如遭雷击。
迟小厉看着他由茫然渐渐转为惊恐的眼睛,摩挲着指尖,点头道:
“是我杀的。”
泰亚的父亲神色一变,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断,甚至连问都不问,直接放下大长老的尸体,以最快速度闪到墙角,拿下悬挂墙上的两柄长枪,猛然朝迟小厉刺来。
对于这些外乡人,他完全不了解,只是通过护卫的转达,大致知晓救了自己儿子,并且其中一人还杀掉了一位神使。
身为整个巨人部落的族长,泰古并非生性多疑之辈,却也不得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虽然自己儿子十分出色,年仅二十出头,便已经展露出优秀的统御能力与指挥能力,并且性格稳重,临危不乱,甚至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毕竟还是太过年轻,对于人心诡谲还是了解不够。
而那些阴险狡诈的神使,各个都是活过几百岁的老怪物,跟他们勾心斗角,泰亚的经验与阅历都明显不足。
然而泰古深知温室中的花朵是无法成长为参天大树的,要想成为合格的下一任族长,泰亚就必须亲自经历这些风雨,然后在能够摧折身体磨砺中成长起来。
所以他才会将这次回收术符的任务交托给自己儿子,过程中的危险自不必说,不但要面临那些失去神志的外族巨人围击,更要提防神出鬼没的神使。
遇到前者或许还能活着回来,要是遇到后者,泰古就只能改选其他族内年轻人继任,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所以在泰亚回来之前,泰古面上仍旧保持一族之长该有的冷静与从容,实际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的儿子。
当听到泰亚平安归来的消息时,泰古瞬间从半昏半醒中惊起,结果随即又听到儿子带来了几位据称来自渊域外的异族。
虽然经过一系列验证,证明泰亚没有任何问题,而他们能够通过五道防御线,其实也已经说明了身份无疑,只不过为了部落安全着想,泰古还是急忙将信赖的大长老召集过来,一方面作为待客之道表示隆重欢迎。
另一方面,也是留了最后一个心,想让这位部落中阅历最丰富的的老人把把关,看看这些外乡人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是来剿灭异人,铲平神使的。
结果千算万算,没想到对方竟然一上来直接撕破脸,毫不犹豫便杀掉了大长老。
泰古悲从中来,看着那位亦师亦父的老人身首异处,却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犹豫,都会将部落向更深的毁灭推近。
“呜嘶!”
泰古宽松的长袍顿时被隆起的肌肉胀大,瞳孔中染上一抹红色,一双大手将长枪舞的虎虎生风,在这种狭小受限的地形腾挪却不显丝毫笨重。
眨眼之间,裹狭着凌厉气息的枪尖,便已逼至对方胸口。
“父亲——”
泰亚痛呼一声,却不是为了提醒父亲小心,而是心痛于他为了获得暂时的行动力,而强行提升自身力量,为此要付出远比外界那些护卫沉重十倍的代价。
泰古眼神坚毅,没有被儿子的呼喊所动摇,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浑身散发出强大的杀意。
然而对面那个身高不足五分之一、体重不及十分之一的黑白发异族男人,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在泰古眼中如同自杀一样,仅仅只是向前探出手,蜻蜓点水般迎向枪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泰古只觉得原本宣泄自如的力量,像是猛然撞上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整张脸顿时变得通红,手中枪尖却像是被钉住一般,仅仅被那个男人轻轻一点,便再难进分毫。
泰古发出不甘的怒吼,浑身皮肤都变得红润充血,双臂肌肉更是再次胀大一倍。
然而那个男人仍旧单手负后,纹丝不动。
“不愧是巨人族族长,激发了潜能后竟然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力量……已经完全超越了兽血沸腾的效果。”
迟小厉拍拍手背,一脸佩服道:“更值得称赞的,还是那种临危不乱、果决狠厉的行事作风,在意识到事情不对后,竟然能够压制住个人悲伤,一边佯装作出拼命反抗的样子,私下却悄悄发送信号,应该是让外面的护卫遣散族人吧?”
泰古面色一变,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迟小厉转过头,笑着看向仍僵在原地的泰亚:“单说决断力方面,你是要学学令尊。
就拿现在来说,以你的立场,肯定非常矛盾。
经过一路的交流互动,你对我们有了不少的了解,所以本能的想要相信我,想要为我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反复思量之下,你却发现,竟然没有任何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尤其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杀了那个似乎在你们心中地位很高的老头,你就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悲伤。
相信与否定,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你甚至不知道该阻止还是帮助父亲,只能跟个傻帽一样站在原地,脑袋里一片放空。”
迟小厉右手轻轻一点,正要进一步迫出潜能的泰古,便觉得胸腹中最后那股气彻底衰败下来,全身盘虬的肌肉泄气一般快速干瘪下去,重新恢复成原本的干瘦老头模样。
随之显现出来的,还有更为严重的后遗症。
泰古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同时一头近乎看不出衰老痕迹的乌发,也快速变白。
整个人的气势,仿佛一下子从如日中天的山巅,跌至夕阳落下的低谷。
“父亲——”泰亚再次痛呼一声,死死握住拳头,目眦欲裂的瞪着迟小厉:“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泰亚将视线移向后方,想要从那几位少女身上找到答案。
然而让他绝望的是,无论是莉莉还是芙蕾雅,好像全部置身事外,神情冷漠的看着这边,哪还有半分先前的热情与友善。
至于那位机械族少女,明明先前还在洞穴之中,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泰亚此刻也没有心情去思索对方的去向。
迟小厉神情慢慢冷下来,目光中带着从未有过的阴寒,破口大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犹豫不决像个懦夫!你父亲可是在最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为了给其他族人留出更多的时间,甚至都没打算让你逃跑!
可你看看,明明能够自由行动,却一直站在边上,从始至终都那么傻眼看着,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哪有半点巨人族少族长的样子!
就算将来巨人族交到你的手里,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你亲手葬送!”
迟小厉的话字字如刀,全部插在泰亚心口上。
泰亚双眼充血,咬紧的齿缝之间已然渗出丝丝鲜血,像是拼尽全力一般,颤抖着向前迈了一步。
“很好,无论决定是对是错,只要迈出一步,哪怕最后失败甚至死亡,都可以死而无怨了。”
迟小厉像是在撺掇劝诱一般,朝泰亚勾了勾手。
泰亚再次迈出一步,走到差不多一拳可以够到迟小厉的距离,然后高高抬起手臂,像是要积聚力量,停留了几秒,然后猛然拍下。
莉莉眉毛一动,却下意识咬紧嘴唇,将话咽了回去。
然而拳头最终停在迟小厉脑袋上方十公分处。
不是迟小厉动了手脚,而是泰亚自己停下了动作。
迟小厉歪歪头,从比他脑袋还要大拳头下拐出来,笑道:“怎么了?”
泰亚缓缓闭上眼睛,收回拳头,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时,脸上依然没有了先前的疯狂。
“我还是相信你。”
泰亚眼神清澈,只是在看向满头白发的父亲时,脸上不由生出几分悲恸:“我相信三位守护灵的判断,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杀大长老爷爷肯定是有原因的……”
泰亚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就算你有我想象不到的理由,可也没必要将父亲逼到这种地步啊!
迟小厉扯了扯嘴角,像是欣慰一般拍了拍泰亚的大腿,然后抬起右手,张开手心,对准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泰古,虚扭了一下。
挂在手腕之上的时之轮瞬间发出璀璨的光辉,很快扩张成近半米大小,无数细小的光粒从中间散落出来,纷纷扬扬飘向泰古。
原本垂垂老矣的泰古,几乎眨眼之间白发变黑,褶皱的皮肤恢复光泽,整个人的气势重新恢复到原点。
“嘁。”
迟小厉收回时之轮,脑袋却微不可查的虚晃了一下。
迟小厉之前便尝试过模仿约瑟夫的时间魔法,然而时间与空间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规则,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独立释放,只能借助时之轮完成一些“简单”的操作。
不过他毕竟不是时之轮真正的主人,每次启动时之轮,都要耗费不小的魔力与精神力,以至于刚刚为泰亚的父亲恢复身体时,竟然一瞬间出现了晕眩的症状。
不过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刚刚出了一点意外,迟小厉也很快恢复神态,笑着对泰亚点头:“你的选择是对的。”
泰亚颓然的坐到地上,看着父亲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一时竟难以遏制的热泪盈眶。
泰古用力攥了攥拳头,仿佛仍旧不敢相信身体恢复了健康,接着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迟小厉。
沉默半晌,还是泰古先从地上站起来,用略显生涩的大陆语,开口道:“迟先生……我这么称呼没错吧?能请您解释一下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身体恢复健康,而且不是什么回光返照,再从刚刚的话中也能看出,对方明明是在为泰亚坚塑心境,除了大长老的死,都能证明他是友非敌。
“你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迟小厉走到那具已然凉透的尸体旁边,手指在心脏位置用力一戳,整具尸体便迅速褪色消融,最终化为一滩黄沙。
“这——”
“他已经被人冒名顶替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