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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无非南军特立独行尔,汝等不必大惊小怪。”
——这原是那天晚上朱大典用来敷衍高起潜的话,但在之后几天,却屡屡成为各级明军将来用来安抚部下的口头禅。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去找上官抱怨,得到的却也多半是此类回应。
问题是……他奶奶的这支南军特立独行的地方也太多了吧——这短短十余天来,几乎所有跟琼海军打过照面的明军将领都在心中暗骂。
自从军粮到位之后,琼海军基本恢复了正常作息制度——所谓正常作息就是根据北纬“不能让士兵闲下来,闲下来就会惹事”的理念,每天都把他们操练到精疲力竭为止。
当然在这里还不能完全放松,各连队要轮番警戒,所以训练量只有正常情况的一半,但那也够可以了。反正在外头明军看来,这支短毛军的行为早已大大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每天清晨,当整个明军大营都还是一片寂静时,就听到短毛军营寨中几声尖锐军号,只片刻之后这些短毛军就穿戴整齐,排成两列整整齐齐从营寨里窜出来了,个个都武装齐全,一副要找人麻烦的样子。
头一回把隔壁川军和对面辽军都吓了一跳,心说难道是这帮绿皮下床气太大了,想要找人火并?少不得都乱哄哄爬起来涌上寨墙做好防御准备,但只见那帮人光是绕着山坡跑圈子,跑了大约两三里路之后便返回营中去了,这边白白紧张了一场的诸军自是再度破口大骂。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时间长了各军也渐渐适应。双方熟悉一点之后又有人跑去问,说你们天天早晨这么折腾究竟为哪般?得到回答却非常简单——早锻炼啊。
早锻炼有必要背那么多东西吗?——当然,士兵上了战场哪个不是全副武装的?就算要撒丫子逃命,带着武器装备也安全些呢
听到这个答案的明军将领想想看也颇有道理,不少人便打算在自己军中也推行此法。不过这法子听起来简单,真正要长久施行下去以后却发现很困难——偶尔这么跑一趟还行,经常跑士兵的伙食必须要跟上,否则肚里空空再怎么努力也跑不动的。
而且天天这么武装强行军,装备本身也磨损很快,尤其是鞋子……不少官军尝试了一两次之后便不得不放弃。有些想要坚持下去的则去找谢巡按大人要求增加后勤物资的供应,结果……
——结果当然都是被一肚子怒气的谢三宝骂回来——谢大人最近快要发疯了。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向前来要求增加补给的各级军官说明:那支琼海军的辎重补给全是他们自己在负责,与行营粮台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水平不能拿来作为大明军的标准
…………
然而琼海军的特立独行之处还远远不止这一处,与习惯了三五日方一操演的大明军不同,琼州军每天的活动安排都很满,完全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
每日上午,这是琼州军唯一比较安静的时段,除了外务和执哨,大部分士兵都呆在营中不出去。不过,当前来窥视琼州军虚实的明军将官们悄悄踏上川军营的瞭望塔,朝那边军营里望过去的时候,他们往往都会被吓一大跳。
——只见短毛的士兵分成数块,整整齐齐盘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军官们则在最前面的小黑板上涂写传授……这是在教他们念书识字
琼海镇全军都是能识字的体认到这一点着实让大明的各级军官都极其吃惊——要知道大明军中就连很多高级将领都未必识字呢。一般中下级军官乃至于普通士兵就更不用提。
尽管这些人从短毛那里学来的文字十分粗陋简单,很多笔画稍微复杂点的字还写不出来,但看懂却没问题。而且短毛士兵所学到的不仅仅是文字一道,在数术方面的能力就非常强——这一点后来彼此接触多了以后才发现。琼海军随便一个小兵的计数能力都不差,和外人交往时判断力都很强,无论处理事物还是买卖东西,很少有人能骗过他们。
上午学文,下午练武——每天下午则是琼州军操练演武的时候,也就这时候他们的行为才略微能被周边明军所理解。比起大明军传统的排兵布阵,以及各种复杂器械练习。琼州军的操练倒是相当简单——士卒们只以木棍练习击刺之法,对于阵形的要求也并不严格,最多只练习到三到五人之间的小配合,在他们的兵法中似乎并没有“阵而后战”这条基本规则。
而且武艺在琼海军的操练中还并不占主要位置,他们练习的内容要更加广泛些——比方说在一块空地上,用大量木桩,木板,土坑,壕沟,矮墙等元素结合而设置出一块块模拟阵地,让士兵们背负着模拟装备的重物快速穿越,训练其运动能力。
明军将官们原先对于这种训练是不怎么看重的,不过当他们发现琼州军所制作的模拟阵地中有一部分居然是跟叛军在黄县县城下设置的羊马墙一模一样,在其末端还用土砖砌起了一堵与黄县县城差不多的高墙以后,他们就立刻重视起来。
琼州军方面只做了一小段1:1的城墙模型,用于训练步兵快速攀爬和翻越此类阵地的技巧,但其训练强度并不大——因为真要攻城他们肯定不会光用步兵硬冲。但大明军却不同,人家可是要玩真格的,而且马上就能用得上。
行营统帅朱大典,监军高起潜等人亲自过来观看了一趟这边的训练——当然只是远观,他们到现在依然拒绝跟琼海军做任何实质性接触——回去以后便下令调集大队人马,迅速筑造了一段同样的黄县城墙仿造品,连同城墙下的羊马墙防线都在其中。
人多就是好办事,大几千号人在很短时间内便垒造出一段长达数丈的模拟城墙,之后明军中预备攻城的各部队都被拉来进行了一番攻城演练,连同那些已经造好的攻城器械也被拿来测试效果,以便随时改进。他们甚至还分出了一部分人扮演守城部队,借助这段地势搞了几次对抗性质的演习,以完善其攻城战术。
打那以后前来观看琼州军日常训练的明军将领就渐渐多起来了,而不象先前那样仅是被迫凑过来作邻居的川军以及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辽军两支。军事方面的情报历来最为人所关注,琼州军先前种种特立独行不过被看作新奇古怪,可涉及到这些实打实的军事训练科目,那些富有经验的明军将领们立即便意识到了其中的实用性,自然想要多了解一些。
他们没有失望,几天之后,琼州军又拿出了一项令他们全体都大惊失色的演练——步枪实弹射击。
…………
“啪……啪……”
一声声清脆枪声弥漫在山坡之下,这里已经被设置成为一座靶场。因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射击练习,没涉及太多科目,只在琼海步枪四百米的标定射程和二百五十米实战距离分别安置了一些人型靶,让各连队分别练练手,以保持住他们好不容易从实战中得来的枪感。
在冲着大活人开过枪以后,再面对人型靶子的体悟确实截然不同。很多老兵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追求漂亮成绩,尽冲着人头等高难度目标去,而是很务实的把枪口对准躯干部位,先求个稳妥再说。但即使如此,他们的射击环数也普遍提高了不少,动作也愈发熟练快速——经过实战以后的部队果然跟菜鸟大不一样。
而在外围,整个山东行营的大明军将领,除掉那些在黄县周边负有警戒之责的,几乎全部聚集于此。有千里镜的举着千里镜,没千里镜的就手搭凉棚,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靶场那边,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是在骗人的吧,他们的火铳能打到那么远?”
“肯定是假的看我们过来就故弄玄虚吓唬人罢了,远远立几块木牌子谁不会?”
少部分死硬派犹自不肯相信,但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当前站立的位置靠标靶区较近——除了那些读书读成近视眼的文官,能够统兵的将领就算没啥本事,总也有一双锐眼。所以此刻都能清晰看到:随着那头南军士兵们手中火铳冒出阵阵白烟,这边木头靶子以及下面土坡都被打的碎土木屑四处横飞,分明是被铳弹所击,这可怎么作假?
难道找几个人来躲在附近,每次在那边开火的同时这里也跟着打?可这青天白日之下周围又没个躲藏处,真要有人藏着,这么多双眼睛早就看出来了。
有个家伙居然要求自家亲兵去靶区那边看看,短毛是不是在土堆下面藏了人。琼海军的哨卫拦了几次没拦住,干脆不管他。而对面训练照常,一轮排枪过来那亲兵帽子就被打飞,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回来,裤子都尿湿了——人家显然是手下留情,没冲他脑袋去。
这下没人再敢说什么作假了,琼州军的火铳果真能打那么远,而且威力绝大——那些有千里镜的明将看得清楚,这边所用的木头靶子都相当厚实,但每次射击都会在上面打出许多空洞来,这份力量足以破甲,就是金属头盔或护心镜也未必能挡得住。
“传言果真不虚啊……”
自从来到山东以后,关于这支琼州军火器无敌的传言便一直在行营诸将而中流传,抓来的叛军俘虏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人么总是不信邪的居多,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大多数明军将领对此都还是持半信半疑态度——直到今天。
无数双灼热的眼睛立即朝琼州军阵地方向投了过去,如此犀利的火器当然想要拿到手里好好研究一番,不过在场的明将都很聪明,心头虽然热切,却没一个人主动跨出那一步——朱抚台也就罢了,那位脸色铁青的高监军可也在现场呢。
琼州军那位解团长的豪言已经传遍了整座明军大营——居然跑到大明平叛部队的中军大帐里,说自家军队不属于大明?——这位短毛军的老大狂得没边了这简直纯粹是在主动找死啊——许多明军将官一度认为他们在进攻黄县以前,会首先被要求剿灭这两千多琼州军当作开胃菜,并且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不过剿灭命令却迟迟未下,上头反而要求他们竭力约束属下,不得去招惹那伙短毛——看来文官们当前还不想节外生枝,对此那些武将倒也不意外。且先把眼前叛军收拾掉,再对短毛秋后算账,这一手他们并不陌生。
所以眼下双方虽然未曾敌对,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京城那边一道旨意下来,那伙短毛就又变成敌人了。故而此时纵然有结交之心,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唯恐将来被人抓个辫子说通匪——看高太监那脸色,这是很有可能的。
许多人既想朝琼州军阵地那边靠近一点,哪怕仔细看看他们那种强力火铳的型制和用法也好,却又担心被监军太监给记挂上了,以后恐怕麻烦不断,现场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但在大明的军事体系中,终究还是有人可以不在乎太监找麻烦的——已经差不多自成体系的辽东军就算其中之一。沉寂了片刻之后,只见从辽东军将阵列中走出一人,也不管高起潜那几乎要黑成锅底般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向了琼州军的训练区。
在警戒哨兵走过来阻拦之前,他双手抱拳,坦荡荡高声向着这边,北纬胡凯等几位军官的所在方向打了个招呼:
“在下辽镇游击吴三桂,不知能否试射几发贵军的火铳,以求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