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赵翼,钱谦益显得有些尴尬:
“咳咳。庞军师,那赵主事说话向来孟浪,做不得数的。他以前在边军中就是帮人维修火器,调到南京兵部以后还是三天两头往匠人营跑,对这东西有些入迷了。”
庞雨点点头,心想这倒是个火枪专精的技术人才,东林党一群书呆子里面能出这么一个异类,倒也难得。
不过接下来却又听钱谦益道:
“这赵凤翔迷恋火铳,他那个师兄孙元化则沉溺于火炮制造……唉,徐子先的学生都是这样,迷上一样东西便会陷进去。”
“唔唔……嗯?孙元化?徐子先……徐光启?!”
庞雨先是随口应付,他也有些累了,但在听到孙元化,徐光启(字子先)这些人的名字之后,又一下子精神起来:
“赵翼是徐光启的学生?”
“……啊?是。当年徐子先翻译西人书籍,孙,赵等诸学生为辅,结果徐氏一门子弟都热衷于这些西夷小道,旁门杂学,对于国学正宗反倒颇有偏废,诶。可惜啊——都是大好人才,却误入歧途了……”
其实钱谦益自己喜欢的金石,古书,诗词曲赋这些东西在当时的理学界看来也未必是什么正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过人总是这样的,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东西,难免夸大其词。钱谦益热衷于国学,对于西学当然偏见又深一些。对此庞雨只能笑笑,他可没自信在这位国学大师面前辩论东西方文化的优劣。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见夜色渐浓,便各自回舱休息。官船上对这位“庞军师”待遇不错,单独分配给他一间大舱,不过庞雨非常谨慎,他让两名护兵也一起住进来,晚上轮流值班,这样才敢放心入睡。
躺下去还没几分钟呢,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庞雨一愣,心想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特殊服务”不成?不过随即从门外传来“庞军师”的呼唤,却是一个刚刚听过的破锣嗓子……庞雨苦笑,但还是过去开了门。果然是赵翼在外头,目光炯炯,几乎不离庞雨身后护兵手中的火枪,一脸热切之色。
赵翼表示还想要多“聊聊”,而庞雨这边在得知他的师承门派之后也有心攀谈,于是把他请进来,泡上一壶咖啡。两人杂七杂八聊开了……
这位赵主事果然是个枪械狂人,他刚才回去后大概一直在猜度琼海步枪的内部构造,短短片刻工夫,居然就画出来好几张草图。有些地方居然还真被他猜了个**不离十。不过更多地方还是费解,毕竟琼海步枪的发射原理与传统火绳枪完全不同,不是光靠看就能看出来的。
所以赵翼不辞冒昧的连夜跑来求教了,倒是很有“只争朝夕”的劲头,不过庞雨却有些为难——他让士兵在船上展示火枪威力,本就是临高总部那边发给自己的指令,要求找机会在路上就震慑一下这些自高自大的明朝使臣,免得他们到了穿越众的总部还乱摆架子。那地方不比琼州府,年轻气盛小伙子不少,万一激怒了谁,闹起来,大家都尴尬。
没想到对方代表团中还有这么个“专业人员”,威慑是必要的,但有可能泄漏武器机密又是另一回事。庞雨刚才就有点后悔讲的太多,所以后来连子弹都没敢给赵翼看。
而且现在双方的身份,也真不适合谈论到这些,象钱谦益就很聪明,看到这枪很好。不过赞叹两声便罢,却根本不说什么题外话——说出来白白让双方尴尬。而这位赵凤翔赵主事却显然缺乏这种敏感性,大大咧咧就跑来问了,还真当他们短毛是大明忠臣?
庞雨只好支吾了几句,顾左右而言它,希望赵翼能够识相点。这位赵主事好歹也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吧?
赵某人果然很快觉察到这边的冷淡,脸上生出几分变化来,但却并不是庞雨预料中的恼怒,而是微微泛红,带着几分羞惭,以及失望:
“唉,庞军师,俺老赵是个莽撞人,可也不是傻子。俺也知道这种机密不该胡乱打探,打探了你们也不会说。只是……唉,实在不甘心呐!”
看见赵翼在叹息之中带着无限惆怅,似乎是个有故事的人,庞雨本就想多了解这个人,便有意识的探问一番,果然,这位赵主事马上开始回忆起他在边镇的生活。
赵翼赵凤翔,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人,跟他的老师徐光启是同乡,很早以前就跟随徐了。不过后来却分道扬镳,原因很简单——徐光启为了学习西方文化,全家受洗信奉了天主教。赵翼虽然也很看重那些学识,但却不愿放弃传统信仰,于是就脱离了徐氏门下。
那时候的赵凤翔年轻气盛。全然不知道世事险恶,没了老师的庇护,他那个马大哈性子很快便引来祸患——本来都已经中式了,都在京城等待选官的当口儿,因为一时嘴快,嘲笑了某个出宫采买的太监,被人连扇十七八个大耳刮子,打掉一口牙不说,转头就被阉党成员捏造个罪名,发配到辽东一处边镇听用。
“这么说……你是跟满洲人作战了?”
一听到“辽东”二字,庞玉眼睛登时微微一眯,对于这个时期的满洲后金政权,他们虽然从未与之打过交道,却早已将其视为生平最大劲敌,武器,部队,编制,战法……可以说支撑他们这个团体拼命发展的动力,就是为了与那股在历史上将要入主中原的政治力量狠狠碰撞一下。
赵翼点了点头,虽是在舟中闲聊,他眼中竟忽然显出几丝畏惧之色,似乎当年留下的阴影极深:
“不错,正是和满洲鞑子交战……鞑子兵强啊。他们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杀人比杀鸡还顺溜。箭法尤其高超,和他们作战,时时刻刻都要支楞着耳朵,什么时候听见‘嘣’‘嘣’的弓弦响声,就要赶紧举盾,或是找地方遮护,动作稍慢,必为弓矢所杀……又都骑得劣马,不配鞍鞯照样奔驰如飞,来去如风。我大明军委实难以抵挡。”
赵翼讲述了几场他所经历过的,与满洲人之间的战斗。满洲人的快马硬弓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那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以渔猎起家的民族几乎人人善战,当时在辽东的明军也堪称悍勇,但自从萨尔浒一战,精兵强将尽数丧灭之后,却再也没了能与满洲军对攻的勇气。
野外不是对手,明军只能退守堡垒。天启朝大明在辽东的战术主要就是堡垒战法,在广阔的东北大地上到处兴建寨堡,迟滞和阻碍满洲人的进攻步伐。
赵翼赵凤翔被发配去的就是这样一个边境堡垒,他们负责守护一处重要隘口。满洲军若要前往人烟稠密地区抢劫,必然要经过此处。人都是怕死的,若是换了外地明军来此驻防,遇到满洲军入寇时多半不敢出战。但在前任蓟辽督师“以辽人守辽土”的政策下,这里的守备明军大都为本地土生土长,为了身后父老的安危,每次只要有满洲人经过,他们都会杀出,尽其所能,拼死阻挡敌军。于是这处堡垒很自然成为满洲人的眼中钉,满洲军调来重兵,猛烈攻打,试图将其拔除。
作为读书人的赵翼在这里受到一些优待,可作为一处战场,赵翼不可避免还是要加入到守城战斗中去。在激烈的战斗中,他多次目睹无数勇士倒在了满洲人的箭矢之下。
“满洲军骑射无敌啊……”
随着赵凤翔长长的叹息声在室内飘扬,庞雨身后,两名护兵都有些不服气的挺了挺腰子——这边在给士兵们做思想政治工作时可没少提起满洲人,宿命之敌么,提前给打打预防针是很有必要的。不过在这边的宣传中,满洲人自称的“骑射无敌”可是一直被当作笑话来说的——拿着琼海步枪训练出来的短毛军士兵当然不可能理解东北明军在面对女真族神箭手时的恐惧。
庞雨倒是一直认认真真听着,还不时拿个小本子记一下。他们对满族武装的认识全部是来自于历史资料,应该说非常准确和详细了,但恰恰就缺乏类似于赵翼这种切身的体会。
“唯一能和抗衡满鞑子弓箭的,只有火器。我们那个寨堡规模太小,装备不起大炮。能够依赖的,就是十来支各式各样的火铳……”
——这就是赵翼拼命钻研火铳技术的起因,在堡子里的老工匠战死之后,唯一能弄懂那些火铳原理的赵凤翔成为寨堡中的火铳技师,专职负责维修和保养这些武器。
在听赵翼描述过那些武器之后,庞雨禁不住对他肃然起敬——如果按现代人的观念来看,那根本就是一堆垃圾。什么三眼铳,鸟铳,鲁密铳都有,制造的年代也是五花八门,最早甚至能追溯到戚继光时代,多数还是当年对倭作战时留下的产品。至于口径,零件通用性这些……恐怕赵翼从来都没意识到这方面。
然而赵翼在这些火铳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经过他的努力修复,这些现代人眼中的原始武器在守城战中发挥出极大作用,一度甚至让那些满洲军不敢过份逼近寨堡的城墙,成为守护大明堡垒的坚强屏障,赵翼因此而得到全体士兵的真心尊敬。
“只要扬长避短,用于守城,我大明的火铳还是很有用的!”
说到这里时,赵凤翔一度充满自豪感,连腰都挺直了不少。然而那个叫小毛的士兵一句话,却又让他泄了气: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是输了。”
赵翼声音低沉的回忆起了最为痛苦,也是他在辽东最后的那段经历——满洲人在屡攻不克后,调来了他们最精锐的射雕手。那是女真族中箭法最精,射术最好的一群人,在他们那神乎其技的箭术面前,明朝军队装备的火铳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威力都远远不足,被完全压制。
“……他们用的箭杆足足有小孩子胳膊那么粗,箭头就是个圆铁球,打到人身上筋骨碎裂不说。攻城时直接就往城墙上射,箭杆插进土坯墙里,都能给步兵当梯子使……”
怕这边不相信,赵翼还伸手比划示意。这下就连庞雨都为之骇然——人的力量当真能达到如此一步?但看赵翼那沉痛的表情,他也不太可能夸大其词。
“除我之外,寨堡中全部战死,无人逃脱……我是在死人堆里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找了个机会逃出生天。出来后才知道,我们拼死守卫的那座镇子早就被攻陷,男女老幼,杀死大半,或者的也尽数捋掠为奴。”
赵翼的运气应该说还是不错,他逃出来以后又被调派到另一处军镇听用,本来很有可能死在那边。但此时恰逢天启驾崩,新皇登基,阉党倒了台。他的老师徐光启在不久前又被起用,虽然师徒两个因为宗教问题闹过不愉快,但徐光启还是拉了自家学生一把,把他给弄到了南京兵部。
虽说在兵部只挂个闲职,但比起兵凶战危的辽东苦寒之地,能够享受到江南的春光明媚,就已经是天堂了。然而赵翼赵凤翔却从此再也无法安稳入睡,每次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面前就会出现那些大呼酣战,英勇阵亡的袍泽弟兄们。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改进的火铳不够强力,没能顶住女真族的神箭手,才导致那次战败,导致了那些人的牺牲。所以赵翼在南京时也三天两头往制造火铳的工匠营那边跑,想要研制出威力更大,射速更快的火铳来。
但无论他怎么殚精竭虑,他都无法改造出能够和印象中女真人的弓箭相匹敌的武器,他原以为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武器,火铳永远都及不上弓箭,直到刚才,看见那位短毛士兵的演示……
“想想边镇上那些死去的好汉子,若当时他们手中有这种火器……不甘心呐,真的不甘心!”
到最后,赵翼再也说不下去,却仍然死死盯着护卫手中的琼海步枪,涕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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