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他这边暗中奇怪。对面庞雨心中也在暗暗纳罕——按理说大明王朝内部等级森严,上官不发话,下面应该不敢自作主张的。如今身为使者团首领的钱大人还在这儿坐着呢,怎么下面跟班儿倒全四散开去买东西玩耍了?这似乎不大符合他们一直以来对于明朝官僚严格死板的印象啊。
就算他钱大才子御下宽容,也没理由宽松到如此地步,这给人的感觉,倒有点像是控制不住手下人的架势——莫非这支谈判队伍有点异样?
现代人脑子灵活,庞雨马上联想到一些诸如“冒牌钦差大臣”之类的影视剧方面,难道这个队伍也是假冒伪劣,借着朝廷名义来打秋风的?不过想想又不大可能,如果来的人是个无名之辈倒也罢了,象钱谦益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而且广州和福建那边都是郑重其事,周晟方文正等人更是老相识了,他们绝不可能跟着跑来骗人的。
心中疑惑,言辞应对之间就不太注意了。随便聊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钱谦益多次提起城南秦淮河畔的大报恩寺,似乎是故意把话题引向那边,庞雨这才感到不太对劲。
金陵大报恩寺乃是在宋代长干寺基础上发展起来,由三保太监郑和所督造,其中的琉璃塔更是堪称绝世珍品,明清两朝香火都极其鼎盛。但在庞雨那个时代。这座曾经规模宏大的庙宇早就毁于清末太平天国的兵灾,哪怕是住在城南的老南京,对此基本也没什么概念的。
如果不是大学时正好学的建筑专业,导师中又有一位教中国建筑史的老教授念念不忘要恢复这座千年名刹,先后带领学生们做过好几**报恩寺的重建方案,对古代旧址甚为熟悉,庞雨对此恐怕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现在,面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经常亲身出入那座寺庙的“本地人”,言辞间显然还是露出了破绽——作为一个自称从小生活在那一带的南京人,其回忆中居然完全不涉及大报恩寺,实在是很不正常的。
也亏得钱谦益心思缜密,居然能注意到这一点,话语中便多方试探。不过庞雨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露马脚之后,当即哈哈一笑,改说一些海外趣事,什么澳洲袋鼠,非洲犀牛,长颈鹿之类……这下钱大才子可没了凭依,只能直着眼睛听他吹嘘,虽然偶尔也用《山海经》中的记载附和一两句,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心机。
…………
这边气势一缩,对面庞雨却反过来探询起他来。这是一个假冒使团的可能性不大,但从钱谦益先前所介绍的随从名单中,庞雨也注意到,这个代表团所涉及的政府部门颇多颇广,南京六部都有人员参与其中。但普遍品级都不高,不要说尚书,侍郎一类高级官员,就是各部郎中也没几个,多半是“主事”一级,也就相当于后世一个科员而已。
再回忆一下有关眼前这位钱大才子的资料:钱谦益出仕很早,崇祯初年还一度与当今内阁首辅温体仁争夺过阁臣位置。不过这位文学上的大才子对于政治斗争显然不在行,让人抓住过去科考舞弊案的陈年旧帐借题发挥,遭到皇帝罢斥,削籍回乡。此后一直在家乡著书立说,直到南明时期才又重新回到政治舞台。
——也就是说,当前的钱谦益其实根本不是大明朝官员!他名气虽大,终究还只是个平民身份,难怪先前一直自称“在下”,还以为是谦虚,原来却是无奈。
想明白这一点,先前的疑问立即豁然开朗——难怪那些随从官佐对这位“钱团长”的态度只见恭敬,却并不怎么畏惧,因为人家好歹是个官身,至少也是吏,而这位钱大才子名气虽响。终究只是白身,难怪约束不住手下了。
但是一个问题的解决却又带来更大的问题——明帝国派一个压根儿不是官员的著名诗人,外加一堆不管事的小科员过来?让他们负责招抚谈判?他们说的话能作数么?
抱着这样的疑问,庞雨试图从钱谦益那里探听一些内幕,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超越了自己的能力——要想跟这么一位语言文字的大师说隐语打机锋,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让对方透露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身为短毛叛匪就有这个好处——他们不必按常理出牌,既然迂回策略不可行,那干脆直接来个单刀直入:
“钱大人!”
庞雨故意用了个官方称呼,果然见钱谦益脸上微微显出一丝不自然来——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这老头儿养气功夫真得很好。只可惜庞雨接下来还要给他更多的刺激:
“请恕在下失礼,我们对于大明的官阶品级不太了解,所以想请问一下……您这个‘招抚大使’衔头属于什么品级?”
“这……”
钱谦益果然一下子僵住,手中刚刚端起的咖啡杯子微微晃动了几下,幸好已经喝的半空,才不至于溅出来脏了衣服。不过这位东林大儒毕竟从容,稍微失神之后便站起来,向着北边大陆方向拱了拱手,傲然道:
“钱某从前倒是作过几年的礼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然则后来承蒙天子宽宏,放归故里,眼下么……”
他嘿嘿一笑,掸了掸袖子,随时一副准备拂袖而去的样子,姿势潇洒无比:
“不过一介布衣而已。这招抚大使,也是受朝中故交多次相托,方才勉力为之。若是诸位先生觉得钱某不堪此任,或是不屑于与布衣交谈。不做也罢!”
——果然是这个反应!庞雨心中暗笑,对于大明的读书人他现在算是摸到一点脉络了,自尊心都特别强。从最初李长迁,程叶高,到后来的王璞这些人,他们其实都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人才了——能够放下身段帮短毛做事已经证明一切。但在日常生活中,对于读书人的面子却是怎么也不肯丢。在被留用下来的前明官府诸人中也就严文昌稍好一些,不过严文昌乃是从杂役作起,几十年功夫一步一个脚印爬到主簿职位,严格来说算不上读书人。
眼前钱谦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这面子果然也特别看重,庞雨戳了他这么一下,马上丢开斯文闹将开来。好在庞某人既然敢开这个头,自然也早就想好该如何收场。
“虞山先生勿怪,我等虽然身处海外,对于牧斋公的才气名望,却也是早就如雷贯耳。正因如此,才知道先生被人构陷牵连,当前乃是白身。”
——正是因为您老人家名气太大,连海外人士都知道你当前的情况,这句话说的钱谦益耳朵都竖起来,脸上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冲,表情上却明显有了几分松动。
“故此听闻此番招抚以牧斋公为首。我们难免就会有这样的顾虑:既然您在朝廷中并没有品级,那么您所率领的这个招抚团队,是不是得到了大明官方承认的正式代表?我们将要谈出来的成果,大明朝廷会不会认可?以及——您这个招抚大使说的话算不算数?这些我们都必须要问清楚,否则下一步不好安排的。”
庞雨两手一摊,摆出一幅实话实说架势——是啊,就上次来的那两位,好歹还带着一份两广总督告喻呢。这回你老人家空身一个,潇潇洒洒就过来了,谕旨诏书什么不谈,除了报个名字。连官凭证照都没拿一份出来——总得让咱们相信你们是真货吧?
一番话说下来合情合理,对面钱某人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散去,到后来,甚至露出几分笑容——嫌货才是买货人,短毛这样小心谨慎,证明他们确实很有诚意想要招抚。
“庞军师……”
钱谦益上上下下打量庞雨几眼,微微笑道:
“阁下似乎年岁不大吧?”
“呃?今年三十……六。”
庞雨摸了摸下巴,虽说这里条件艰苦些,不过以前在设计院养成的好习惯一直保持下来,每天总要把脸上身上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样一天工作下来也有精神。只是这样一来在习惯于蓄须的明人眼中,就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许多。况且他本就是张娃娃脸,这两年来周围人士总把他当作二十多岁小伙子看待,他也一向自认还很年轻。
直到今天被钱某人问起,才骤然惊觉:奶奶的老子眼看着也是奔四的人啦,以后不能再笑话老解了!
钱谦益显然也对他的真实年龄颇感诧异,又仔细看了几眼方才笑道:
“倒是不显……钱某今年刚好知天命,终究比阁下痴长个几岁,就托大一次,称呼你一声‘老弟’,想来不算冒昧吧?”
庞雨苦笑,心想你老人家何止痴长个“几岁”,能得你一声老弟称呼那辈份不知道涨到哪儿去了……也不多说话,拱了拱手,弯了弯腰,算是自认后辈了。
钱谦益这下总算重新找回了自尊心,而且刚才的小小冲突,似乎反让他丢弃掉原先身为官府使者的谨小慎微,而恢复到风流才子放浪形骸的真面目……
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沙发椅上半躺下,还不见外的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看来他真得很喜欢这种饮料。美滋滋又尝了一口之后,方才笑道:
“既是占了这个便宜,老弟,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教导教导你——你少时既是在南京城中住过。虽不知是何方大才,能教出老弟这等人物,但对于我大明朝廷的规矩。总不会太陌生罢?”
见庞雨一脸迷惑之色,钱谦益伸出三根手指,微微晃动:
“难道老弟当真不知?无论对于外忧还是内患,无论他何等嚣张跋扈,我大明文武百官,素来都只以‘三不’相对!”
“——其一:不行款;其二:不割地;其三:不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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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重又找到点创作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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