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辛芝脸色微微发白,他有点明白庞雨的意思了。
“更不用说那些拥有几百上千亩地的中小地主,虽然每家每户的力量有限,可他们数量众多……林林总总加起来,光是这琼州一府,富户们能够动员的人力,我们按上限,估计在三至五万人左右。”
“而我们现在就是要凭这三百人不到的武力,让那五万人乖乖把粮食物资缴纳上来……飞将,现在明白了吧:如果这些大户们联合起来抗税,我们终究不可能去一家家抢过来的。”
王辛芝默然不语,但旁边那卢劲娄却有些不太服气:
“他们不可能联合起来的,别的不说,我们卢家庄和下游的唐家寨为了水源,多年来械斗过好多次,早就是死对头,再也不可能联手的!”
虽然是受到了顶撞,庞雨却一点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说得好!正是因为有各种矛盾可以利用,所以才有我们的机会么。但我们毕竟是初来乍到,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所以,只能抓主要矛盾……”
“抓主要矛盾?……说得好!”
从旁边传来一阵鼓掌之声,却是严文昌摇摇晃晃走过来,严老头儿今天喝得着实不少,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酒气。说话也不象平时那样吞吞吐吐:
“诸位大人之才。严某今日算是完全领略到了。这琼州一府数县,大户数十,中户上百。黎民汉户,亲眷仇家……其间关系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根本就是一团乱麻。若非本地积年老吏则断然不可能知晓,更遑论利用。严某狂妄。原本还想恃之以为晋身阶梯……”
嘿嘿嘿苦笑数声,严文昌一辑到底:
“却不料诸位先生根本不闻不问。行事依旧如天马行空。丝毫不受羁绊。严某一直不解。直到刚刚才听得庞先生一言道破天机:抓主要矛盾……嘿嘿。说得好啊。不管这些大户相互之间有何恩怨。他们都共同面临着一个永远化解不掉地敌手……”
“穷棒子和富人之间地矛盾……他们才是真正天生地死对头!”
王辛芝也终于领悟过来。赶紧插口表现自己地判断力。果然再次赢来小弟卢劲娄五体投地地佩服眼光。就连敖萨扬也朝他点点头。表示赞许。
“富户能动员五万人。可我们能发动地穷苦大众却十倍于此数----这才是我们敢于以不到三百人就下乡收税地真正凭借之所在……现在。飞将。可明白我们为何要把田地财产分给穷人地原因了么?”
“懂了。懂了……”
王辛芝连连点头。脸上却若有所思。显然。今晚庞雨这些话给他地帮助。绝不仅仅是解除一个疑惑而已。
而旁边严文昌则更是一副沉思表情。直到庞雨转向他:
“啊,老严哪,既然过来了。正好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商量……”
“大人尽管吩咐!”
不过下一刻庞雨的目光却转到他脑袋上:
“老严你那头发咋回事。被火燎过了?……哦,好。谈正事----找你来是想确定一下:咱们今后的宣传口径,有个宣传方向问题要注意。”
----今天破了这王家庄。最多两天功夫,整个州府肯定都会传开来。这边也希望胥吏们主动把消息传播开去。不过。与严文昌等人最初打算大肆宣扬短毛火器精利,破城开寨犹如探囊取物……等等,以此来威胁那些大户的构想不同,眼前庞先生,敖队长这两位显然并不赞成他们这样做。
“对于那些大户,不要再吓唬他们啦,反而应该是以安抚为主。”
敖萨扬首先为下一步的宣传口径定下调子:
“一定要向那些大户们反复说明这一点:王家庄的下场乃是他们咎由自取,胆敢武装抗税就是这个结局。而对于那些主动合作,依法纳粮的守法户,我们是会予以保护的。”
敖萨扬说这话地时候一本正经,但下面严文昌却悄悄撇嘴,心说这些海外短毛到底不通我中原辞令,哪有这么“安抚”的。你这句话放出去,人家大户肯定一准理解成:
“凡是不跟短毛合作的,王家庄就是下场!”
不过接下来,那位庞先生的言辞,却让严文昌马上意识到---敖队长居然还是属于温和派的,这边有人更狠:
“除了对富户之外,对于老百姓,也有必要作点宣传工作。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把今晚这些民众得到的实惠透露一些出去好了----每家每户分到了多少粮食,多少地……他们自己肯定会四下流传,而你们所要做的就是证实。”
做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的严大主簿登时一哆嗦,就连旁边没有离开的王辛芝和卢劲娄二人都面面相觑。
“这个……庞先生,这岂不是鼓动他们起来闹事么?此事一传开,四里八乡肯定大乱啊!”
面对卢二愣子不太礼貌的质疑,庞雨只是淡淡一笑:
“如果手下农户始终安安静静地,那帮地主老财的精力岂不是要用来对付我们?”
拍了拍老严的肩膀,庞雨依然是笑眯眯地,但口中言辞却毫不轻松:
“总而言之,老严,这一次你们做宣传地重点就是:要让那些富户们感到害怕,必须要让他们明白这样一个现实:他们所面对的威胁,绝不仅仅是这边两百来个短毛,也不是什么厉害火器。而是整个琼州地区,数十万地贫苦大众。他们手中那点子人力物力,和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相比,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如果不想在这场大风暴中被淹没,就只有同我们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严文昌目瞪口呆,呆立了半晌,方才苦笑着接命:
“是。老朽明白了,诸位先生已经拥有那火器雷霆之力,却还要借百姓之大势,这借势借到如此地步,天下又有谁可当之……”
“当然,这中间分寸,老严,还要靠你们这些有多年底层经验地老手来把握。”
庞雨恭维他一句,但严文昌恍若未闻。
“投鼠而不忌器……正大光明的阳谋……佩服。佩服啊!”
眼看着严文昌一咏三叹,摇头晃脑地离去,旁边卢劲娄忽然又傻乎乎问了一句:
“那个,庞先生,若是穷棒子们当真闹起来了,这可咋办?”
看看老严已经走远,庞雨嘿嘿一笑:
“刚才敖队长不是说了么:对于主动合作,依法纳粮的守法户,我们会予以保护。”
王辛芝卢劲娄二人对望一眼,看看场地中解席他们依然是军民鱼水情的样子。脸上表情都不太相信,但既然庞雨已经这么说了,他们当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带着一肚子纳闷回去……来就为了解惑地。回去时却带了更大的疑惑,这两家伙也够倒霉的。
不过。王卢二人不敢追问,却不代表别人不敢----张申岳刚才恰好走过来。听到了他们的后半段对话,当时脸色就板起来。好不容易。等外人都走开了,老张径直走过来:
“我说,老庞,如果确实有农民起义了,你当真打算带人去镇压?”
“不,当然不会,我们自己掀起的大风浪,怎么可能去傻乎乎挡在前头。”
想不到庞雨却是一口推托掉,让张申岳一愣:
“那你刚才怎么对王飞将他们说……”
“保护富人又不等于非要镇压穷人----穷人富人相互对立,我们却处在中间调停者仲裁人的位置上,还有比这更有利的态势么?”
说多了话肚子饿,庞雨抓起面前一条鸡腿咬起来,脸上表情也笑得象只狐狸:
“到那时候,肯定会要求富人们做一点让步的啦……搞土改分田地可能超前了点,减租减息什么,不就可以趁机提出来了么?”
“呃,这个倒是……可以考虑……”
张申岳嘀嘀咕咕地走了,敖萨扬在旁边哈哈一笑,拍了拍手: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果然很善于利用形势嘛。”
庞雨却摇摇头,缓缓放下手中苞米酒罐子,脸色渐渐变得郑重:
“打土豪分田地这一招虽然见效快,威慑力也大,但其实并不符合我们现在以工商业为主的发展路线。我们地力量足够直接夺取城市,根本不需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道路。拉拢平民,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相比之下直接取得地主阶级的支持还更有用些……当然老解他们不这么想。”
敖萨扬笑笑没答话----就刚才庞雨出的那些个主意,逼迫起“地主阶级”来可比谁都狠,现在却说这种话……如果不是看对方眼神依然很清澈,肯定会以为这家伙也喝醉了。
果然,接下去庞雨的话锋一转:
“但平白无故的,指望那些地主阶层会把我们视之为同路人,甚至保护者,这原本不可能。毕竟我们是短毛土匪,来自海外不说,还打跑了正统朝廷。除非……”
“除非他们面对了更加强大的威胁,从而不得不有求于我们……如果没有就给他们制造一个?”
敖萨扬笑吟吟接续道,他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庞雨笑笑,朝他举起手中酒杯,两人哈哈一笑,各自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