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这种事儿,自前前朝起就时不时的有。毕竟小农是靠天吃饭,哪几年风雨不调田地减产,就免不了有人失去土地卖儿卖女背井离乡,若是人数多了,流民就出来了。
先帝那时候,流民也是有的,所以若只说流民,朝廷上也不会太当回事儿,不过是赈济罢了。说句残忍的,就是不赈济,小民的生命力比虫蚁还顽强,过几年饿死的人饿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能找到活儿干的。然而到了流民为寇,乃至于杀了朝廷官员,这可就是大事了。
一时间在京城里头,流民为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倒把安郡王娶正妃的事儿给压下去了。
桃华虽然自颁旨之后就闭门不出,但三七机灵得很,很有些消息送进来,有一些还是沈数那边派来送东西的人嘴里漏出来的消息,就更可靠一些。
“说是山东那边从前年起就有些旱,收成不好,就冒出来一个什么红莲教,说是——”三七说到这里,尽管知道屋子里没有外人,也还是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说是因着皇上继位不正,才有这些灾荒。”
薄荷一边忙着裁布一边道:“皇上是先帝的长子,怎么成了继位不正了?”指婚圣旨下来,按沈数的年龄,成亲的时间也不会太久,有些针线现在就要准备起来。郡王妃的嫁衣自有礼部和内务府去准备,但一些送给男方长辈的东西,以及嫁过去之后用于打赏的荷包之类,都得桃华这边自己准备。
因为很快要搬家,大件的东西也不好绣,薄荷就先裁出布来做荷包。横竖这些东西大小都差不多,批量裁出来随时都能拿来用,裁的时候还不大用费脑子,一边干活都不耽误闲话。
三七摇头道:“虽说是长子,可出身……”
桃华笑了笑:“又是子以母贵那一套是吧?该不会说先帝嫌今上生母卑贱,本来瞩意的是安郡王这种鬼话?不会有人敢说今上是弑父才得以继位的吧?”
三七吐舌道:“姑娘真是神算呢,可不就是那么说的。虽说不敢指名道姓的,可话里话外的,就是那么个意思。”
“嗯,也就有这些瞎话可编了。”桃华嗤笑,“这红莲教也是糊涂,就算说得皇上真是得位不正,与他们有什么好处?要造反就得说本朝皇祖不正,那才管用呢。何况这些话只能骗骗无知百姓,谁不知道今上是先立了太子,之后才从东宫登基的,就算先帝偏爱安郡王,立了太子就证明他是要把皇位给今上的,无论他心里愿不愿意,都说不上今上得位不正的话。”
薄荷听自家姑娘把本朝开国皇祖都说出来,吓得连着拦了两次:“姑娘,这些话可说不得的。”
桃华看她和三七都一副吓着的模样,只好把后头的话咽了笑道:“看把你们吓的,不过都是闲话罢了。说来这什么红莲教,也无非是利用了百姓生计无着的怨忿心理,为自己谋好处罢了。”
三七半天才找回舌头来:“可不就是姑娘说的这样。如今这纠集流民冲击官衙的,都是红莲教徒。他们抢了官衙,开了官仓,之后就都跑去山里了。如今朝廷正议着要令人领兵去平叛,听说那边有好几千人了呢。”
桃华不禁叹了口气:“灾荒年间所谓造反的匪寇,有不少都是因为吃不上饭才这么干的,若是有饭吃,有田种,这些匪寇少说得跑一半儿。现在都当成叛党……”一旦被扣上造反的帽子,那就是杀头的罪名,搞不好连家里人都要一起死,到时候说个血流成河大概是不过份了。
三七是蒋家世仆,还不知道灾荒的苦处,薄荷却正是因家里没饭吃才被爹娘卖出来的,不由得有些唏嘘起来:“还是姑娘知道下头人的苦处,那朝廷真的要把这些人都杀了?”
桃华苦笑一下:“那谁知道呢。但看皇上的意思吧。”不过,就算皇上不说全杀,这种事里白死的人还少吗?
“只是,这红莲教也不能是一天就冒出来的,早前山东官员就没往上报吗?”还有连着几年天旱减产,小民的日子越过越苦,就不防着这种事?
三七挠挠头:“小的听侍卫大哥透过一句——说是因为传位不正的话,下头人都不敢往上报……不过,也有人说,不上报是因为那县官新上任,若是报了灾情,于他的考评不利。”
桃华觉得无话可说:“现在闹出大事来了,他的考评就会好了?”这种能糊弄就糊弄,过了三年我拍拍屁股走人,谁接任谁倒楣的思想,原来是自古就有的,也不知害苦了多少人。
三七撇嘴道:“现在他头都叫人砍了,还管什么考评呢。”
“活该!”薄荷恨恨地道。
“那朝廷已经下令叫人去剿匪了?”
“已经议得差不多了,听说是指派了于锐——哎,姑娘还记得不,就是在西苑猎场被咱们王爷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
三七是没有去过猎场的,然而并不妨碍他听说过于锐是如何被沈数两次击败,连金吾卫指挥使都丢掉了的,说起来不免眉飞色舞:“听说那回把宫里指挥使的位子也丢了,在五军里头谋了个差使,这会听说要剿匪平叛,于家还不赶紧把人塞上去立功呢。听说去的于家人可不止他一个。”
桃华诧异了:“还去了不少?”
“听说是还有几个。据说承恩伯府是打算过继嗣子了,于家那些族人现在是各施手段,争得不亦乐乎呢。倒是有几个略有点见识的,想着借这个机会也谋个出身,就算承恩伯府那边看不上,将来能有个差事也行啊。”
薄荷不禁笑道:“你这些消息都是打哪儿来的?”于家子弟随军剿匪这种事,可不是在街头巷尾随便听两耳朵就能知道的。
三七嘻嘻笑道:“不瞒姐姐,是前儿郡王府的侍卫大哥过来送东西的时候告诉我的。”
他说的就是初一。前天初一悄悄过来,给桃华送了一匣子宝石。
郡王妃的嫁妆,按制是由内务府出。但是嫁妆这东西水分太大,以沈数现在这个处境,内务府很可能弄个外面好看里面空,所以桃华自己也要备些东西。然而蒋锡这一房也不是什么有钱人,有些东西实在置办不起,可若不置办,将来出去交际就有失身份。沈数大约是料到了这一点,便着人送了这匣子宝石来。
宝石合计二十颗,大小不等,质地却都不错,拿来镶首饰能顶很长时间,正是桃华如今最缺的。李氏留下的那些东西,在民间算是相当不错,但对于郡王妃来说大概就只好当个日常插戴了。
“你个机灵鬼。”桃华笑着抬手虚点了他一下,“薄荷把那碟乌梅糕给他。”
三七接了乌梅糕谢赏,却并没有立刻出去。薄荷一眼看出来,便嗔道:“有什么话就老实说,在姑娘面前闹鬼,仔细你的皮!”
三七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有点糊涂想头,想跟姑娘说,又怕说了逾越……”
“说吧。”桃华也收起笑容,“要是逾越了,回头自己领罚去。”
三七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前些日子二姑娘定了亲事,奴婢的姐姐回去说,二姑娘想把奴婢一家子带过去做陪房……”
“父亲是许了她能带几个人过去——怎么,你家里不愿意?”
三七把头垂得更低:“奴婢一家子都听老爷和姑娘的……”
这意思就是说不想跟着蒋燕华去了。薄荷就轻轻啐了一声:“别拿这些话来搪塞姑娘,老实的说罢。”
“奴婢想跟着姑娘……”三七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奴婢爹娘是要听老爷吩咐,只是奴婢有点儿私心……”
茯苓是高高兴兴回家去说的,因为蒋燕华已经许了她,她一家子过去之后,那个铺子就交给他们管。但是两个老的都不是特别起劲,只说要听蒋锡的,老爷让伺候谁就伺候谁。
但是三七就有点沉不住气。蒋燕华虽不是蒋锡亲生,但平日里蒋锡待她也不错,又是嫁的翰林家里,一旦蒋燕华开口,蒋锡说不得就许了。
“你不愿意跟二姑娘去?”
三七连忙磕了个头:“奴婢并不是想着攀高枝,见姑娘要做郡王妃了,就想着那荣华富贵。奴婢只是——一则是想伺候姑娘,二则姑娘前头说那刘翰林家未必好,奴婢也觉得,若主子不好,奴婢实在是……”谁都不想伺候个刻薄的主家啊。
桃华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未必刘家就不好的。”
三七很肯定地说:“姑娘的眼光从来都是准的。”大姑娘这些年办的事,有哪一件是错的?就是他爹娘都说,跟着大姑娘再没错的。前些日子二姑娘定了翰林家的亲事,大姑娘这里还没个动静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不管大姑娘将来嫁到哪家,他都想跟着。
“你起来吧,我回头跟父亲商量。”桃华点了点头。说起来茯苓这一家子,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到这姐弟两个倒都有几分心眼,可惜对她来说,茯苓的心眼就长得不是地方了。
三七又磕了个头才走。薄荷忍不住问道:“姑娘打算怎么办?”
桃华反问她:“你说呢?”
“姑娘将来要嫁到郡王府去,那边人多眼杂,虽说王爷爱重,姑娘也得有自己得用的人。奴婢瞧着三七机灵,他爹娘又老实肯干,原是想着姑娘可以带他们过去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蒋燕华那边已经要下手了。
“大概是茯苓心热。”桃华慢悠悠地道,“不过现在她还是不是那么心热就不一定了。”
薄荷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她家姑娘不常说刻薄话,但真说出一句来也是能噎死人的。茯苓就像墙头草,之前得罪了姑娘,见二姑娘嫁个翰林,自然忙不迭地贴上去想攀高,如今姑娘居然成了郡王妃,就算明知道姑娘这里不会要她,她也肯定要难受死了。
茯苓现在确实难受得要死。老话说得好,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当时她听这话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现在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智慧。早知道大姑娘有当郡王妃的福气,她到底当初是被什么鬼迷昏了头,要给太太开那库房门啊!
然而到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世上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听说有卖后悔药的。事到如今,茯苓也只能一门心思奔着刘家去了。
搬出蒋家的日子已经定下,小于氏来挽留了几次,又殷勤提出要帮蒋燕华置办嫁妆。曹氏倒是颇为动心,蒋锡却是婉言给拒了,曹氏失望之余,也只好自己关起门来跟蒋燕华讨论嫁妆的问题,搬家的事一总都交给桃华去管了。
茯苓收拾着东西,就听曹氏在谈那铺子的事儿:“你爹已经把铺子盘下了,你想想要做点什么生意,过几天搬到那边就去看看。”
蒋燕华便回头问茯苓:“跟你爹娘说了没有?若说了,让你爹娘想想要做点什么生意好。”
茯苓连忙答应下来,到晚就去前头找自己爹娘。谁知这话说出来,爹娘都没应,半晌她爹才慢悠悠地道:“要说做生意,爹只懂卖药。可这药轻易是卖不得的,这事儿,二姑娘还得另找懂行的人才行。咱们给主子管铺子,是得让主子赚钱的,若还要赔钱,倒不如不出这个力了。”
茯苓听着这口气不对,忙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生意,爹你至少在药堂里做过,怎就不能再做别的生意了?”
她娘叹了口气,过来拉住闺女的手:“你年纪也不小了,爹娘想着,不如就趁这个时候,给你寻门亲事吧。”大姑娘成了郡王妃,家里下人也能跟着提提身份,若是回无锡去,寻个殷实些的农家嫁了,一辈子也是不愁吃穿的。茯苓爹在庄子上当了那些年的差事,还真是看中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
茯苓一把将手抽了回去:“娘你说什么呢!大姑娘那里攀不上,二姑娘也是要当翰林夫人的,咱们跟着过去,前程正好呢!”怎么这时候倒要让她嫁回乡下去了?
她爹把水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仍旧慢悠悠地道:“有多大本事就吃多大碗饭,前程再好,也要看走不走得上去。”
茯苓顿时恼怒起来:“那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别人走得,我怎么就走不得?大姑娘身边那薄荷又有什么本事了,如今跟着大姑娘陪嫁,怕不要风光死她!保不准过去就也跟了王爷——”
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等她发现不对已经咽不回去了。她爹不由得就变了脸色:“咱们家虽是奴婢,可也从来不想着给主子做小。”
反正话已经说了,想再收回去也不可能,茯苓索性就放开了:“做小又怎么样?将来生出来的儿女还是主子呢,总比奴婢的儿女还是奴婢的好!”
三七噌地跳了起来:“姐你说什么呢!”这是嫌弃爹娘是奴婢吗?
茯苓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想跟着大姑娘走。可你也替你姐姐想想,如今我是得罪大姑娘了,跟着还能有什么前程?”
三七满脸通红:“那也是你自己找的!”
“对,是我自己找的!”茯苓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我知道,你是儿子,爹娘都看重你,替你谋前程。我算什么,若是拿我去换你的前程,一家子都愿意着呢!既然这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不信我走不出个人样来!”说罢,怒冲冲摔门走了。
三七气得要追上去,却被他爹叫住了:“罢了。你姐姐如今这样,也是到不了大姑娘面前了。由她去吧,说不得跟着二姑娘能有好日子过。”
“爹——”三七发急。若是一家子跟着不同的主子,叫主子怎么能全心信任你呢?
他爹长长叹了口气:“你姐姐虽有些私心,可话说的也有理。爹娘看重你的前程,可你姐姐也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罢了,只看个人的造化吧。只要你忠心,大姑娘不是那等猜疑的人。”
茯苓跟爹娘闹的这件事,她没敢立刻就跟蒋燕华回话。她怕没了爹娘和弟弟,蒋燕华连她都不要了。于是蒋燕华问起来,她就先拿话搪塞过去,如此没几天,蒋家就开始分家了。
分家之前,小于氏还在府里办了个分家宴。她一面是高兴妯娌们都走了,自己这日子也能过得清静遂心,另一面却又遗憾桃华搬出去之后,再想沾光就难了。如此矛盾的心情,倒让她把这分家宴办得不错,只是一大家子和和睦睦地吃到最后,蒋老太爷扔了个雷下来,说他要去蒋锡家里住些日子,好阅读那些大内借来的孤本。
蒋钧的脸色唰地就变了。蒋老太爷说是去看孤本,可真要是想看,完全可以把书借回家里来看,哪有跑到侄子家去住着看的?这要是传出去,不是在打他的脸吗?外头人要怎么想,身为长子不孝养老父,让老父觉得侄子家比自己家住着舒服?马上御史就能弹劾他好不好?
“父亲打算去三弟家住多久?”蒋钧压着气问。
“且先看吧。”蒋老太爷面无表情地回答,“想来你三弟也不至于嫌弃我,要赶我回来的。”
这是说你儿子嫌弃你吗?蒋钧觉得自己要爆炸了:“桃姐儿才得赐婚,下头大约就是要行六礼了,三弟家中事多,父亲若爱那些孤本,不如取回家来看?若是怕有人说三弟随意将禁中孤本外借,让松哥儿每日去取便是。”
蒋老太爷看了蒋松华一眼:“我给松哥儿寻了一处书院,在京城外头,过几日就收拾一下过去吧。欧家那孩子也在那里,彼此也还有个照顾。”
蒋钧脸色更难看了:“松哥儿如今读书的地方也是好的,再说,还有刘翰林指点着……”一个考出来的翰林,不比那些没功名的教得好?
蒋老太爷不为所动:“刘翰林教的都是些投机取巧的东西,略学点还好,指望靠那个晋身就是胡说了。刘翰林能用,也是因为他先苦读过,又有几分天份,你也该教导榆哥儿,小技不足以立身。”
蒋榆华在席间,脸就不由得红了一下。蒋老太爷却并不看他,续道:“松哥儿读书尚未开窍,只学如何写文章没用。那边书院里杂学旁收,让他去读几日只有好处。”
蒋钧头上青筋暴起:“父亲也知道松哥儿天份不佳,还教他杂学,岂不更分了心!”
他这样面红头赤的,蒋老太爷却只淡淡道:“多学些东西,将来纵然不入仕也能自立。且那边书院的山长是有德之人,松哥儿过去受些熏陶,将来以德立身,这才是最要紧的。”
蒋钧总觉得蒋老太爷这一句句的都好像在暗指些什么,刺得他想把桌子掀了却又不敢。他很想严拒那个什么鬼书院,把蒋松华留下来。但蒋老太爷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他在蒋松华的事上硬扭着,那蒋老太爷大概就敢住到蒋锡家不回来。前途和儿子,他得选一个。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僵直地坐了片刻,还是看了一眼蒋松华:“祖父为你寻的书院,去了好生读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蒋老太爷眼里有一丝讥讽,但再看时蒋老太爷已经转过了头对蒋锡道:“你也不许特意准备,不过是去住十几日罢了。”
蒋锡恭敬地答应了,又试图说点别的来调节一下气氛,但席间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蒋老太爷似乎也并不在意,没片刻就离了席,招呼蒋松华扶他回百草斋。
蒋松华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被蒋钧逼得太紧,他也想离开父亲的眼去松口气。可是祖父为了他居然跟父亲闹成这样,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孝了。
蒋老太爷看他一脸纠结也不说话,直走到百草斋门口才道:“不必多说,你能立身就是给家里多了一条后路,是好事。”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若是早知道,当初该让你父亲也出去,可惜……”可惜长子受于氏的影响太深,父子又完全无法交流,他只怕他一头栽进于氏的坑里不出来,将来总有一天要倒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