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安静,曹氏睁着泪眼呆看着,喃喃地道:“老爷——”
蒋锡也并不看曹氏,只道:“你是伺候过前头太太的人,我出二百两银子给你置办嫁妆,你脱了奴籍,出去正经嫁个人吧。”
“老爷!”白果往前膝行几步,“奴婢不出去!”
曹氏终于醒过神来,指着白果道:“老爷心善,若不然你这样爬床的丫头早该卖出去——”
“够了!”蒋锡沉着脸打断曹氏,终于转头看着白果道,“你才二十出头,正是好年纪,很该出去找个年貌相当的人,嫁了他白头到老。我都快四十了,做你父亲也抵得,不要犯糊涂。”
“老爷——”白果泪流满面,“奴婢不想要什么年貌相当的人,奴婢只要伺候老爷一辈子就行。”
蒋锡长叹一声,转头吩咐小厮当归:“去我书房里把白果的身契找出来,再去账房取二百两银子。”
当归连忙答应了,只是这会儿大半夜的,去哪儿取银子去。蒋锡也知道,便点了点头对白果道:“你房里的东西,你都带走。”
白果哭得伏在地上:“老爷,奴婢无父无母,打小就被老爷太太买进来,才免得饿死街头。这会儿老爷要赶我出去,我不如就死了也好……”
“说什么死。”蒋锡有几分萧索地道,“年纪轻轻的说死,你可知有多少人想活着而不能呢。你家太太若是能活着,我不知有多高兴……”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很轻,只有身边的桃华听见了,不由得有几分伤感:“爹——”
白果还想再说什么,桃华叹口气,对薄荷摆了摆手,薄荷立刻上前,将白果架了起来:“姐姐,且先下去吧。”
曹氏本心极想把白果发卖出去,但现在蒋锡发了话要给白果放籍,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一想到竟然要给二百两银子,就觉得一阵肉痛——她的女儿出嫁才得三千两的嫁妆,白果一个丫鬟,竟然就得了二百两。嗫嚅着想说什么,看见桃华在旁,又咽了回去,只小声道:“桃姐儿,你看,这,这也太没规矩了。”
桃华淡淡看了她一眼,扶起蒋锡:“爹,夜深了,我扶你去歇着。”刚才一路过来,她已经都听薄荷说了,蒋锡是宿在书房里的,所以白果才能在过去伺候的时候悄悄上了蒋锡的床。
若是别的时候,蒋锡宿在哪里桃华都不管,然而今日蒋锡明明是席间饮酒过量,人都醉了,这时候曹氏不把人接回自己房里好生照顾,居然就任他睡在书房,这又哪里算得上尽到妻子的责任了?
曹氏被桃华这一眼看得后背有些发凉,不敢再说什么,悻悻看着众人都走了,才向女儿抱怨道:“你瞧瞧,这都成什么样子了,一个爬床的丫头不发卖了,反而给她这些银子,这——这若是别的人都有样学样,这家里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陈燕也是半夜被折腾起来的,强忍着睡意道:“娘,你怎么知道白果做了这事?”
曹氏恨恨道:“我哪里知道,是茯苓见那丫头半夜三更的也不回房,来告诉了我,我才找过去的。幸好我过去得早,还没成什么事,若不然只怕这丫头就赖在家里不出去了。我看刚才桃姐儿看我就有些眼色不善,白果原是伺候过她亲娘的,只怕心里也偏着些儿……”
陈燕抬手揉了揉脸,疲惫地道:“好在爹爹打定了主意发嫁她,这事就算了了。花些银子打发出去也好,总比留在家里强。”
曹氏只是肉疼那银子,忍不住嘀咕:“二百两呢。若是给你,还好添两副头面……”
陈燕有些厌烦:“我也不至于就跟个丫头争什么。”何况这银子就是不给白果,也落不到她手里。今日她连找桃华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想来替刘之敬辩解的事儿怕是办不成了,既如此,过几天就要成亲,也别闹出什么事来,平平安安地嫁过去,再慢慢筹划日后的事吧。
曹氏也只是白嘀咕几句,被女儿抢白了又想起蒋锡来:“醉成这样了也不回房来歇着,若是回来了,如何能叫那丫头钻了空子。”
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陈燕:“娘你也是,如何就叫爹爹自己睡到书房去了?你说姐姐看你眼色不善,我看不是为了白果,倒怕是为了爹爹。”
曹氏今日因与小于氏和景氏谈论送嫁妆铺房的事,一颗心都扑在这上头,见蒋锡去了书房也不曾在意。这会儿被陈燕一说,顿时有些惶恐起来:“这,这是你爹爹自己要去书房的……也是当归那小厮可恶,怎的就把人扶去书房了!”
陈燕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蒋锡两个小厮,延龄是个机灵的,今日在二门上听使唤,当归却是个老实的,自然蒋锡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做人奴仆的,不听主子的难道还能自作主张不成?因此这事儿怪不到当归头上,要怪只怪曹氏自己不上心。
然而毕竟曹氏操心的是她的婚事,陈燕这时候也顾不得别人,便只道:“娘下回记得,可万不能再这样疏忽了。”
曹氏连忙点头:“等你嫁了,娘了了这些心事,就只管伺候你爹爹了。”
只可惜,曹氏没有听见蒋锡与桃华的话,否则就不会如此信心满满地觉得还有下一回了。
桃华此刻已经扶了蒋锡回书房。这书房里虽然床铺也有,却窄小得多,只是床上的被褥却是厚实的,且瞧着皆是八成新。蒋锡就着床上坐了,见桃华伸手翻看被褥,便叹了口气道:“这都是白果张罗的。”
桃华刚才在正院里就想发火,这会儿听见这个,眉毛终于竖了起来:“太太竟是不管的?”
蒋锡淡淡道:“她这些日子忙着燕姐儿,也顾不上别的。”略一顿,并不等桃华说什么,便道,“你这回回来,想是能在京城留得久些?”
“若是皇上让我主持种痘之事,怕就不是几个月能回西北的事了。”桃华皱眉回答,还想再说家里的事,“爹,总这样子也不成……”
蒋锡摆了摆手止住她,续道:“既是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我想——你把柏哥儿接到郡王府上可行?”
这说起来是不大合规矩的,然而蒋柏华年纪还小,安郡王府里又没有婆婆压着,只要沈数点头,也没什么不成的。
桃华微微一怔,忽然有点猜到蒋锡的意思:“爹你是要——出门?”
蒋锡点了点头:“皇上封了我药师,还许我逢县衙府衙支钱支人,可是我这一年了都只在家里看书,还没出过门呢。这若是传出去,还不叫别人说皇上看错了人?好歹燕姐儿也叫了我几年爹,我等她出了嫁,再把柏哥儿托给你,就再没不放心的了,很该出去走走。”
桃华本能地想反对:“爹你要去哪儿?”
“爹以前南边是走了不少地方,如今想往北边去看看。”这件事蒋锡早就想过了,只是因为儿子放不开手,不曾拿定主意,“听说东北才多好药,爹想去瞧瞧。现今春暖花开的,爹往北边走,半年之内都是好季节,也不受罪。”
桃华原以为蒋锡是因白果之事忽然生了离家之心,现在听来倒像是早有计划,阻拦的话到嘴边又改了:“爹,我只怕你身子……东北那地方多山,听说也不大安静……”
蒋锡笑着拍了拍胸膛:“爹还没到不惑呢,出个门怕什么?放心,看爹这体壮如牛的,出去半年保准没事。”
桃华刚觉得眼睛有点儿酸热,立刻就被蒋锡这句体壮如牛逗得笑出来:“爹!”
蒋锡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也大了,如今嫁了人,女婿也好,你自己也有本事,爹放心。柏哥儿就先交给你了,我就只不放心他,若交给你太太,只怕就给带坏了。”
“那家里的事——”既然蒋锡已经打定了主意,连计划都做好了,桃华也就不再拦阻,“且您身边也得带着人,延龄和当归都得带上。别看皇上许了您在衙门里支人,到时候这些人用不用心且两说着呢,何况也不好叫他们伺候人……”
“这你都放心。”蒋锡胸有成竹,“延龄机灵,家里门上不能没个人,我就带当归去。至于家里的事——外头的生意我都交待了掌柜的们,账房上每个月按例拨银子到家里来,其余的账目都等年下我回来再看。总归内宅就这么点事,由着她折腾去吧。”
桃华想了一想:曹氏这等于是被圈了起来。外头的生意她插手不上,无非就是后宅的衣食,每月银子有限,她就是可着劲儿的造也折腾不了什么。
“我跟他们都说了,若有什么事儿,就去找你。”蒋锡叹了口气,“爹没能替你做什么,倒叫你出了嫁还操心娘家的事儿……”
桃华推了推他:“瞧爹说的,难不成我出嫁了就不是爹的女儿了?这般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不见外不见外。”蒋锡连忙改口,“什么事儿交给你,爹放心。这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今晚这闹成这样,真是……”万一让女婿因此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怎么办?
“那爹歇着吧。”桃华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也不好深夜在父亲房里留得太久,摸过了床上被褥厚实,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便起身出了书房,径往白果房里去了。
白果正怔怔地坐在房里发呆。
茯苓和白果同住一房,见她夜不归宿便去报了曹氏,万没想到竟揪出白果爬了蒋锡的床。她到了曹氏这边之后,总是被白果压着一头,便是后头成了曹氏和陈燕的心腹,也仍旧越不过白果去。今夜竟意外地闹出这事来,原是心里趁愿,谁知道白果不单没挨打没被发卖,反而要放了身契,还得了嫁妆银子。
若是此刻曹氏说要放了茯苓的身契,茯苓倒未必情愿。奴籍虽是贱籍,但孤身女子放出去举目无亲,未必就比做奴婢好多少。若是摊上主家宽厚,或有几分富贵权势,那日子或许比普通小百姓还好些。
茯苓也就是为了这个,才挖空心思要陪着陈燕嫁去刘家——那可是翰林老爷,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将来能当上大官,连带着奴婢下人们也是鸡犬升天。若让她在放籍与陪嫁之间选一条路,她一定选后者。
然而虽然并不想放籍,她看见白果放了籍仍旧心里不自在——由贱而良,这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白果怎么就能在做了这样的事之后仍旧得了这样好结果呢?
白果刚回来的时候,她原是想讥讽两句,谁知才开口就被薄荷瞪了回来。从前在桃华院里伺候的时候她并不把薄荷当回事,可如今身价却是大不相同了,何况薄荷从西北回来,身上不知怎么的就多了一股子劲儿。茯苓形容不出来,却本能地有几分畏怯,只得坐在一边不说话了,此刻见桃华进来,更是吓得连忙跳起来请安。
桃华没心思跟她说话,摆手将她打发出去,便关起门来看着白果:“你胆子不小。”
白果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该死,不该算着王妃今日住在家里就生这念头。但奴婢实在是心疼老爷,只想着一辈子伺候老爷,也让老爷过得舒心些。求姑娘做主,奴婢什么都不求,只求留在老爷身边。”
桃华默然片刻,示意薄荷把人扶起来:“我不能给你做这个主。要怎么做都是父亲决定,我做女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白果绝望地看着她。桃华把目光移开:“你收拾一下东西吧,明日会有人带你去脱籍。我叫人给你在外头租个小院子,你自己想想要做个什么营生养活自己。”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父亲打算等燕姐儿出了嫁就出门往东北去,看看那边的药草。”
白果原是满心绝望,恨不得就在这房里一头碰死,但听了桃华最后这句话,又仿佛黑暗之中忽然投进一线光明,愣了一会儿才琢磨出一点意思来,顿时欣喜若狂,正要再跪下来道谢,桃华已经出了房门,回自己院子去了。
白果这事儿虽在蒋家得算件大事,但因为桃华素来治下有方,如今又成了郡王妃,说出来的话谁敢不遵?故而曹氏虽然闹得府里众人都知道了,却并没个敢到外头去说嘴的,连蒋家另外两房都不知道。也就是第二日静悄悄将白果送了出去,又提了下头一个二等丫鬟上来顶了白果的位子,曹氏给改了个名叫橄榄。
到了送嫁妆那日,小于氏和景氏过来,也自不会注意一个丫鬟存在与否,径自按着规矩将二十四抬嫁妆送去刘家,并进新房铺陈。
不过等从刘家回来,景氏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她的丫鬟银针私下里又拉了薄荷去说话:“那刘太太一双眼睛紧盯着嫁妆,我瞧着那样儿,怕是每个箱子里装了什么,都被她记在心里了。”
这送嫁妆,又叫晒嫁妆,摆在男家院子里,本就是让众人来看的,以显示女家对自己女儿的看重。然而来看嫁妆的也没有刘太太那等模样的,只差拿个账本把每样东西都登记起来似的。
景氏娘家是大商人,来往应酬极多,没少看别人家晒嫁妆,可如刘太太这等嘴脸的却是少见。她对陈燕倒没有什么感情,主要是要卖桃华一个人情,便特地又叫银针把这事儿透给薄荷听。如此可进可退,若是桃华不想管陈燕的事,也可以当不知道。
薄荷也晓得景氏的意思,抿嘴笑道:“听说刘家家风节俭,大约也是怕新媳妇儿不知持家,再把嫁妆胡乱花费了的意思。”
银针一听这意思,就知道桃华是不想管的,马上打住话头,笑道:“也是。都说读书人家规矩大,看来果然如此。说起来后日燕姑娘嫁过去,王妃也了却一桩心事。听说皇上让王妃回来就是想让王妃主持种痘之事,这怕是马上就要忙了吧?”
“可不是。今日王妃就又进宫了呢。”其实进宫是为了给陆宝林和袁淑妃诊脉的,不过对外只说是为了商议种痘之事,薄荷当然不会说出来。
银针小声道:“都听说这种痘好,说是种了痘之后连药都不必用,发发热就好了?”
蒋铸虽然做了盐课司提举,但在任上却是一分银子都不收的。能有这个底气,当然因为家里自有进项,用不到收外头人的孝敬。如此一来,景氏这个贤内助就得把家里的生意做好。
这次种痘是件大事,既是为了治病,自然少不了药材,景氏动了这个心思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若是蒋铸供应药材,必定保质保量,虽要赚钱,也是绝不会以次充好的。
薄荷摇了摇头:“这种痘当真是不用什么药的。这事儿西北那边都知道,各家种痘,一个孩子只收五十文,就是因为并不用什么药材,否则如何能这般便宜。”
这种事也没必要隐瞒欺骗,因为一打听就能打听到,故而银针并不怀疑,转头就将这话转告了景氏。景氏听完叹了口气:“竟真的不用药,桃姐儿当真神了。”
蒋莲华在旁边做针线,闻言笑了笑道:“我说娘不用去问。若有用药的地方,三妹妹必定找咱们来的。只要药好,三妹妹何必不照顾家里人呢?”
景氏白她一眼道:“我这不是怕桃姐儿碍着外人的眼光,不好用家里人吗?”
蒋莲华笑道:“内举不避亲,三妹妹才不是那等人呢。”
景氏看女儿做的荷包针脚虽然不算极细腻,却是颜色鲜亮花样生动,不由得又触动了些心思:“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亲事也没定下来呢。
蒋莲华低着头做针线,并不说话。景氏看她这样儿就想叹气:“欧家是好人家,不然你祖父当初也不能说给桃姐儿。如今欧家哥儿已经中了贡士,听说还是中在前头,若是殿试时不出岔子,至少是个二榜。少年进士,极难得的,也不知多少人家抢着要呢,也就是看在你祖父和欧老太爷是好友的份上……”
景氏也是为女儿的亲事操碎了心。蒋莲华今年十七,按说这个年纪不出嫁都要算晚了,更何况还没定亲事。她原是想着崔家的崔敬,然而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也甚是无趣,何况崔家现在跟桃华又有那么点微妙的关系,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应该说,桃华嫁为郡王妃之后,家里的姐妹们身价也长了。蒋丹华那是自己心大,才看这个不中看那个不上,景氏却不是如此。蒋铸如今还在提举的位子上,就再过几年做得好,大约升个四品也就到头,毕竟不是正途走出来的,比不得那些科考中的人。
景氏也不打算把女儿嫁到什么高官显宦的人家,只要挑个五六品的官儿,有些家财,门风清正,男子自己也上进,这就是最好的了。无奈别的好说,家风清正这事儿难讲,这次是蒋松华回来说起了欧家的哥儿,景氏就动了心。
蒋莲华将绣了一半的荷包铺在膝上,低着头道:“欧家公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欧太太难相与。当初三妹妹与他家为何没成,娘可想过?”
景氏是个人精子,这种事如何想不明白:“还不都是那天杀的承恩伯!好在这恶有恶报,他如今——桃姐儿也嫁了安郡王,老天有眼。”
蒋莲华淡淡一笑:“娘也说是承恩伯的错,三妹妹何尝有错了?可欧家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景氏干咳了一声:“门风不同,欧家是要个安分守己的儿媳……”不要会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蒋莲华抬起眼睛,笑容中略有几分讥讽:“安分守己……若是娘嫁到欧家,欧太太可会满意?”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景氏虽然板起脸,心里却也嘀咕。她做姑娘的时候就能跟母亲去店铺里看生意,成亲之后依旧如此,真算起来,她也属于抛头露面一类的。
蒋莲华又淡淡一笑:“这样清正的门风,我怕是过不得。我也不求夫婿将来功成名就,能得个知心人,闲来走走大江南北,学那赌书泼茶的兴致,也就够了。”
她说罢就起身:“昨天那幅画儿还没画完,我先去书房了。”扔下景氏冲着她的背影发呆,也不知是该赞女儿头脑清楚,还是该骂她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