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垂花门,里头又是一处宽敞的院子。虽无江南的宅院清幽,也无京城的宅第富丽,却也自有一番轩敞风味。
桃华远远就看见正房廊下站了一排的人,连忙叫停车。这都已经到了内院了,难道让她坐着马车到定北侯夫人跟前去吗?那也实在太不恭敬了。
“娘——表兄来了!”双胞胎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扯开嗓门冲着前头喊,然后就被沈数一手一个从马上又提了下来,“嗷,表兄干吗?我们不下来!”
桃华才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廊下一个高个儿的妇人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跑到前头去的?皮痒了是吧!”
这妇人皮肤有些粗糙,眼角也有些细细的皱纹,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可是脸色红润眼睛黑亮,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眉宇之间英气勃勃。若是只看她眼睛,会觉得她就是个青年妇人。
沈数上前一步笑道:“舅母,他们两个是来接我的,就别追究了吧?”
妇人一对明亮的杏核眼一瞪:“你还给他们两个说情呢?一去京城就是一年多,也不知道回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说着,抬起手来就往沈数肩上拍。
她出手竟然十分利落快捷,沈数也不躲,只听啪地一声,桃华眼角都跳了跳,能感觉到那手劲儿绝对不小。
“娘!”殷茹从车辕上跳下来,“表兄这大老远的跑回来,才进门呢,您怎么就使这么大劲儿。”
沈数只是笑:“舅母,我可不是自己回来的。”
定北侯夫人将目光转向桃华,桃华微微一笑,上前福身行了一礼:“舅母。”
“哎——”定北侯夫人的目光看起人来带着几分锋利,在桃华身上迅速地扫了一遍,“起来起来,咱们不讲究这个。”
殷茹探手拉住沈数的衣袖:“表哥,祖母还在屋里等着呢,咱们快点进去。”
沈数被她拉着往屋里去了,桃华站起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定北侯夫人。定北侯夫人也对她笑了笑,很客气地道:“外头冷,快进去吧。”
“多谢舅母。”桃华规规矩矩地低了低头,发现双胞胎正在一边睁大眼睛瞧着她,便对两个小子眨了眨眼。
定北侯府的房子十分高大宽敞,光线颇好,但就是冷了一点儿。
桃华跟着定北侯夫人走进堂屋,一跨进门就听见殷茹小鸟似的说笑声,夹杂着一个老妇人欢喜的声音,再加上凑趣的丫鬟,好不热闹。
桃华抬眼看去,上方一张罗汉床,坐着个鬓发银白的老妇人,殷茹就坐在她身边,撒娇地搂着她的手臂。沈数则坐在紧靠床边的椅子上,倾身向前,让老妇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脸上看个没完。
“这是瘦了啊……”老妇人眯着眼睛把沈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脸心疼。
沈数笑道:“外祖母,您这是心疼我才这么觉得,其实到了京城又没有什么事做,我还胖了一些呢。”
“胡说。”定北侯太夫人瞪起眼睛,“明明就是瘦了!京城那地方,哪有在西北过得舒心?单是你的亲事就出了那许多事,肯定烦得很!”
沈数无奈地笑:“外祖母——”
“祖母,”殷茹抱着定北侯太夫人的手臂摇了摇,“先让表哥去把衣裳换下来吧,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可辛苦了呢。”
定北侯太夫人这才注意到沈数的衣裳:“是该去换下来,这,这怎么穿了件红的?是哪个丫头给你准备的衣裳?”
桃华微微挑了挑眉。看来,红色在定北侯府还真是个忌讳?
“外祖母,您忘了,我才成亲不久呢。”沈数拉了拉衣摆,“自然要穿得喜庆点。我还给您把外孙媳妇带回来了。”
他说着就起身,回头招呼桃华:“来给外祖母见礼。”
旁边小丫鬟迅速跑出来将拜垫铺在地上,沈数牵了桃华,就在垫子上磕下头去。
“哎——”定北侯太夫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慢慢地道,“你这亲事啊,也是磨难太多……”
沈数磕完了头也不起身,只笑道:“好事多磨,倒也无妨的。”
一句话说得太夫人也没了话,只好道:“快起来吧。把那副头面拿来。”
沈数站起身来,转身又将桃华搀扶了起来,笑道:“外祖母要给什么好东西,有没有我的份儿?”
太夫人又被他逗笑了:“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你媳妇儿头一回来,你还要抢她的不成?”
旁边早有丫鬟捧了个匣子过来,里头是一副镶翡翠的赤金头面,翡翠也不过指肚大小,却都绿莹莹的如水一般,成色极好。桃华接了道谢,太夫人却叹了口气道:“谢什么,这原是早给他准备的,这些年了终于能送出去。”说着,看了桃华一眼,“数儿啊,他喜欢这些白玉翡翠之类的,看不得那些红艳艳的颜色,这个,想你也是知道的。”
桃华从刚才见到殷茹起就注意到了,好像整座定北侯府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穿着红衣。殷茹是水绿长袄,定北侯夫人是深紫色长褙子,太夫人穿的则是蜜合色对襟大袄,就是头上的首饰用的也多是白玉翡翠或蜜蜡之类。下头那些丫鬟婆子们身上更全是青褐之色,果然没有一点艳红。想来想去,竟是只有蝶衣时常穿粉红之色,除此之外再无别个了。
相形之下,桃华穿的是二色金散绣的水红长袄,头上戴了一枝镶红宝石的赤金回鸾钗,身边的丫鬟们也都扎着红头绳,瞧着十分喜庆,但与整个定北侯府的颜色却仿佛是格格不入,瞧着十分突兀。
桃华环视一周,含笑对太夫人道:“多承外祖母教导,我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定北侯府对沈数已是极为关照了,为他不能见红,整个府里都没人穿红衣,这就是自己亲儿孙,家里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毕竟没有为了晚辈让长辈去迁就的道理。当然,沈数是皇子,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定北侯太夫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最后也只得了桃华软绵绵的一句知道了,却没了下文。待要追问,又未免有些太过咄咄逼人,只得摆了摆手作罢。
拜过太夫人,就该来拜定北侯夫人。丫鬟将拜垫转了方向,沈数便又牵了桃华再拜下去。
一连两次下拜,他都牵着桃华的手,直到跪到拜垫上方才放开,各自磕头。定北侯夫人看着他的手,神情有些复杂地又看了太夫人一眼,便叫身边丫鬟:“快扶起来。”
这自然也是有见面礼的。太夫人送的是整套的头面,定北侯夫人便送了一对玉钗和一对玉镯,都是上佳的羊脂白玉,果然也没半点红色。
给两位长辈拜完,定北侯太夫人环视屋中,道:“老大媳妇儿去哪里了?”
她身边的丫鬟忙道:“世子夫人在厨下呢。今儿一早送来两只黄羊,世子夫人正叫人做烤羊腿呢。”
太夫人一听忙道:“对对对,数儿最喜欢吃这个——哎,该把薛厨娘叫回来亲自做才是。”
丫鬟笑道:“太夫人放心,世子夫人早想着了,一早就叫人去把薛妈妈接回来了呢。”
沈数低声向桃华笑道:“薛妈妈做烤羊腿是一绝,我打小就最爱她的手艺。因年纪长了,前两年已经叫儿子接回家去享福了。”
沈数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在门口接道:“薛妈妈听说表弟被封了郡王,高兴得不得了,直喊着还要回来当差呢。”一个穿湖蓝褙子的高挑少妇跨步进来,腹部高高隆起,居然还走得很快。
沈数一眼看过去顿时吓了一跳:“表嫂,你,你这是有喜了?”
桃华一听就知道,这少妇就是定北侯夫妇的长媳冷氏了。沈数给她科普过,定北侯有三子一女。长子殷骏,今年二十有五,数年前就娶妻冷氏,乃是西北县令之女。之后中间还怀了一胎,但因那年西北极冷,北蛮牛羊冻死许多,饥寒之中疯狂攻城,定北侯夫人也亲自上城墙抵敌。结果敌人退后她也小产,那个孩子也就未能见得天日。
因那次小产伤身,定北侯夫人直到长子十岁之后,方才又生下女儿殷茹,今年也才十四岁。因是等待多年才来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定北侯府上下都十分宠爱,连她那一对双胞胎弟弟都给比下去了。
双胞胎则是分别名叫殷骊和殷骓,今年八岁,极是活泼好动的两兄弟,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彼此伪装成对方,欺骗家里的下人们。
定北侯夫人可算是多子多福的,但是到了冷氏这里,却是成亲数年也没有消息,因此沈数乍一见冷氏居然有孕,真是又惊又喜,随即就提心吊胆起来。
冷氏虽然姓冷,人也生得白皙,还真像透着点儿冷意,可性情却是与定北侯夫人一般豪爽,尽管大着个肚子,走起路来仍旧像带风一般,只苦了她身后的丫鬟,张着两手跟在后头,一脸的战战兢兢。
沈数也是看得胆战心惊,小声问桃华:“表嫂这般,可有什么妨碍没有?”
桃华低声笑道:“表嫂这才五个月,胎气正稳,没什么妨碍的。”冷氏的脸色是白里透红,相当的好气色,脚步也轻盈,作为一个孕妇来说状态可以算是一等的好。
这话落到冷氏耳朵里,不由得略有几分惊讶地瞧了桃华一眼。她有孕之时沈数早已离开了西北,之后信中也并未提及,所以方才她一进门,沈数才如此惊讶。
既然沈数如此,桃华肯定就更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了,可却开口就说中了她的孕期。须知这有孕在身的时候肚子的大小因人而异,至少西北的郎中们没一个既不诊脉也不问月信便能说出她孕期的。
知道沈数娶妻的时候,冷氏跟定北侯府众人一般,惊讶之中带着反感。再怎么说当年贤妃故去是宫中争斗所致,亲人也总免不了会迁怒于太医几分。若是与蒋家人路上相逢,定北侯府中人大约还能保持理智和平相处,然而太后却硬将这么个蒋家女塞给了沈数,要让蒋家人跟他们成为一家人,这就让人无法忍受了。
冷氏仔细打量了一下桃华。正当定北侯府因为沈数被指婚蒋家女而愤怒的时候,沈数却来了封信,说桃华是他自己挑中的妻子,甚至连太后的指婚都是他促成的。
蒋桃华这名字,并不是指婚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才进入定北侯府众人耳中的。早在将近两年之前,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沈数去了无锡,并且在蒋家药堂买了药。
那当然是蝶衣写来的信,在信中她狠狠抱怨了蒋家那位大姑娘,可是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蒋氏医术出众,且诊出了侍卫十五的隐疾。
当时定北侯府众人都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谁都明白沈数为何要去蒋家药堂,然而蒋家二房远在无锡,沈数却终将前往京城,想来此后若无什么变故,也该是再不相见了。
谁知世事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一年之后蒋桃华的名字再次出现,伴随而来的却是一张止血散的方子,以及数千包成药,而沈数在信中再提到这位蒋氏女,语气已经全然与之前不同了。
对止血散,不单殷家众人,就是整支西北军都是欢迎的,此药价格低廉,止血效果却十分不错。蒋家愿意无偿将这方子捐给西北军,令定北侯府对蒋家的恨意都减了□□分。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对蒋家就全无介蒂,更不代表数月之后定北侯夫人看到沈数信中流露出欲求亲蒋家的意思时没有惊怒交加。
那封信在定北侯府引起了一番风波,定北侯太夫人第一个反对——她的独生女儿之死就与蒋家有脱不开的关系,现在难道要把女儿唯一的骨肉拱手送给仇人不成?
在那封信里,沈数述说了与蒋氏一同治疫之事,并且说他的眼疾可能是什么家族隐疾,由血脉所传,而并非是当初蒋方回用药有误所致。
这说法最初让殷家人真是吃了一惊,定北侯夫人立刻就派人去老定北侯及定北侯太夫人娘家的亲戚处打听,几乎把五服之内的亲眷能找的都找遍了。然而事实证明,无论是殷家,还是太夫人娘家,都不曾有人患过这瞀视之症。
这件事情让定北侯府上下对于蒋氏的好感消磨殆尽。殷家或许可以接受蒋方回用药有误,但不能接受蒋家人不但粉饰太平,还想将沈数的眼疾原因扣到殷家头上来。
不过这个外甥毕竟是皇子,他在信中对蒋氏那般推崇,定北侯夫人也不好硬梆梆地反对,只得将调查结果反馈过去,尽量委婉地提醒沈数:蒋氏是在欺骗他。
这封信送过去才没多久呢,沈数的下一封信就到了。信中他矢口不提瞀视之事,却告诉定北侯夫人,他要娶蒋氏了。
前一封信说的还是想要求娶,后一封信就说要娶了。并且伴随而来的还有太后指婚,圣旨已下的消息,简直把定北侯府众人都要气炸了肺——当然,这愤怒主要是冲着太后去的,另外,就是蒋氏了——如果不是她巧言哄骗沈数,把他的眼疾黑锅扣给了殷家,沈数又怎会将计就计娶她为妻呢?毕竟就算不看蒋殷两家的旧怨,单是从出身上,她就根本配不上做郡王正妃。
木已成舟,又是沈数自己挑中的人,定北侯夫人只得捏着鼻子去劝太夫人——或许蒋氏成亲之后能相夫教子,再则她好歹有一身医术,哪怕是平时里照顾沈数的身子呢,也算是有用了。
定北侯府这口气忍了没有多久,西北就发了疫情。此时蒋氏在京城附近治疫的名声已经渐渐传了过来,定北侯府对她也抱了几分希望,遂快马急骑,将消息报给了沈数。
很难形容定北侯府接到回信时众人的心情。蒋氏一口就道破了此疫症的名字及传染方式,定北侯照着她说的使人一查,果然疫起之初便是一批皮毛所致,并在贩运皮毛的商人家中找到了同样染上疫病的骡马。
然而蒋氏虽然指明了这些表征不同的疾病皆出一源,却又说此病她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随着信送来的药方证明了这一点,按此方用药及护理,正如蒋氏所说,生疱疹疔疮的病人有九成都在好转,可是那些腹泻寒热甚至抽搐的病者则状况不佳,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定北侯府在西北威重望高,现在或许已经引发百姓恐惶骚动了。
因了这些事,定北侯府上下对于桃华很难欢迎得起来。冷氏虽然是孙媳,并没有经历过当年太夫人痛失女儿,定北侯失去亲妹的那段日子,但亦对蒋氏印象不佳。不过,这会儿她仔细打量之后,也不得不说,单从容貌气度上来说,蒋氏与这位皇子表弟,还真得算是珠联璧合。
“表嫂,这是桃华。”沈数笑着牵了桃华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桃华的医术不错,表嫂平日里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她。”
冷氏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子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再看看沈数牵着人的手,心里暗暗苦笑——看来婆母写的那封信对这位表弟根本无甚用处,蒋氏就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他连事实摆在眼前都不肯相信?
“表弟妹远道过来,一路辛苦了。”冷氏也早备了见面礼,平辈相见,无须行什么大礼,一福身而已,倒也方便,“一会儿用过饭,便早些歇息吧。屋子还是当初表弟住过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变动。西北之地,不比京城繁华,表弟妹去瞧瞧,若缺些什么,只管与我说。”
“多谢表嫂。”桃华接了礼,就轮到殷茹和双胞胎给她见礼了。
有沈数提点,桃华备的见面礼自然都是投合了几人的心思。双胞胎各得了一柄精铁打造的短刀,高兴得立刻提着跑出去祸害院子里的花木了。
定北侯夫人似乎对两个小儿子玩刀毫无意见,连丫鬟们都没让跟着。桃华从窗户里看见两个淘小子对着树砍砍砍,不由得有点担忧。沈数看出她的意思,低声笑道:“那刀是没开刃的,不要紧。等他们满了十岁,才准动开刃的刀剑呢。”
十岁就动开刃的刀剑,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安全的事啊……
殷茹将得的那对镶蜜蜡的步摇随手往旁边一放,笑道:“表嫂怕是只见过京城和南边娇生惯养的孩子,没见过我们西北这般,被吓着了吧?这里年年都要跟北蛮打仗,听说有一年打得特别惨烈,连十几岁的孩子都上了城头。若是表嫂遇着,怕更要吓坏了。”
桃华平静地道:“表妹说得对,战争从来都是最残酷的,不是亲眼得见,难以体会。”她不再跟殷茹多说,转向定北侯夫人:“舅母,不知舅父现在何处,几时回来?”
“他在营里呢。”定北侯夫人含笑道,“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先歇着,等晚上再见礼不迟。”
桃华看了沈数一眼:“听殷护卫说西北又见了天花之症,我想立刻就能见到舅父商议此事,不能再等了。”
定北侯夫人眉毛一扬:“你能治好天花?”殷忠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这么说的啊。
“不能。”桃华摇摇头,“天花一旦染上,并无什么良策医治。我是——”
她还没说完,殷茹已经嗤笑了一声:“原来又是没有良策啊。表嫂,既然没有良策,还叫我爹回来做什么?还是等晚上再见吧。”
沈数微微皱眉,想说什么,但看看定北侯夫人还是咽了下去,正想要说句话来圆场,桃华已经在袖子里按住了他的手,平静地道:“天花重在防而不在治,我治不好这些已经得天花的人,但能想办法让没得的人不再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