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
“快开门,孙阁老,快开门啊!”
“孙阁老!”
……
无数逃难的士绅聚集在城门前拼命地喊叫着,就像生化危机里那些堵在门前求救的,但可惜他们面前的城门也和那些大门一样紧闭着,任凭他们怎么呼喊也没人给他们打开。而在他们身后的旷野上,汹涌而来的骑兵卷起漫天尘埃,不断有逃难中的士绅被尘埃淹没,他们哭喊尖叫着扑向他们那些撒落在地的金银珠宝,然后紧接着被马蹄践踏……
即便这样他们也死死抱着他们的金银珠宝,在这一点上南北倒是都一样。
不过他们身后的骑兵们,可比徽州那些造反的农民更凶残,后者终究还是乡里乡亲,偶尔有个杀人放火也就是泄愤而已,但这些骑兵基本上都是南方和西北的,他们对北直隶士绅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
纵马践踏时候毫不犹豫。
一万五千骑兵组成的洪流,就这样从东向西,向着高阳席卷而来。
而在他们后面是无数贫民,就像是跟着虎狼的斑鬣狗,话说带领他们的李自成和张献忠,很显然那两颗流寇之魂已经彻底觉醒了。
再说他们至今也没得到镇南王的任何命令。
就在京城的镇南王,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打成一锅粥般,至今没有对外发出任何命令,包括去送信的也没得到回复,既然镇南王都不管了,那大家当然怎么开心怎么玩。这些跟着镇南王的亲信都清楚,只要不滥杀无辜,只要不抢掠贫民,或者祸害小姑娘,其他都无所谓,事实上也没人抢掠贫民,那些贫民有个屁,如今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肥羊难道还去抓一群家雀?
“这就是真相?”
城墙上孙阁老黯然叹息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一切了,所有人都被杨信耍了。
信王被耍了。
他和北直隶的官绅们被耍了。
那些已经奔赴各地,鼓动各省士绅起来靖难的大臣们,同样也被杨信给耍了。
这个混蛋生怕北方的官绅们不起来反抗他,生怕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在北方抄家灭门,故意和孙传庭这些人演了这样一场戏,就像当年他让叶赫骑兵扮成建奴进攻辽阳,引蛇出洞坑死辽阳那帮一样。然后用这场戏,坑死整个顺天府整个北直隶甚至整个北方的士绅,之前放出去各省督促勤王的那些尚书们,就是用来坑其他各省的。
这用心何其毒也!
可这北方的官绅们,却依然就像傻了般跳进他的陷阱。
“利令智昏啊!”
孙阁老叹息着。
人群后面一群团练溃兵狂奔而来,就像大洪水前逃难的难民。
为首一个穿红袍的,焦急地对着天空扣动扳机,他身旁的亲兵挥舞着鞭子抽打那些挡路的士绅,催促他们赶紧让开道路,甚至把几个老乡贤直接挤下桥摔落在下面的冰面上。
他们就这样在惊恐的尖叫中直冲到城门前。
“孙阁老,快开门啊,是我!”
那个红袍的抬起头朝孙阁老焦急地高喊着。
孙阁老沉默无言。
“是田维嘉!”
旁边高阳县令低声说道。
说话间县令略微一挥手,两旁那些团练们纷纷伸出枪口对准外面。
田维嘉焦急地回过头,后面骑兵带起的尘埃恍如黑云压城,他紧接着回过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上面。
孙承宗依然默默地看着他。
“孙阁老,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拉兄弟一把吧!”
咱大清刑部尚书,贰臣传里有一份的饶阳人田维嘉哀求着。
然后他下马推开前面几个挡路的,对着城墙上的孙阁老等人躬身行礼。
他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之前其实还抱着九千岁大腿,但却和冯铨关系密切,京城之变后害怕被牵连,所以偷偷逃出京城,但在路过保定时候被信王挽留并委以重任,替信王在文安监军,负责协调苑口以南各路团练。
结果在那里等来了这场大崩溃。
孙守法率领志愿军的西进没有沿着大清河,他们除非走雄县的大路,否则必须横穿五官淀和白洋淀,虽然这时候水面的封冻,但千军万马的狂奔走这样的路线仍旧很危险。而雄县那边负责给信王监军的是鹿正,这个人还是有一定能力和勇气的,他已经迅速收拢了一万多团练准备死守雄县,给后面保定的信王跑路争取时间。
当然,也是给他的家人。
他儿子鹿善继已经从京城逃出,并且成了信王身边的重臣。
而孙守法绕不开雄县,除非他强攻,但他的目的不是雄县,他只是想抢在另外两路前面,以最快速度到达保定好发财而已。
既然这样就没必要跑到雄县和鹿正死磕了。
万一雄县的团练不溃败,真的就是和他玩喋血孤城,就可就误了大事了。
说到底银子最重要啊!
所以他们在保定县直接南下,走五官淀和白洋淀南边,面对这片席卷而至的骑兵洪流,文安的团练瞬间崩溃,田维嘉带着部分残兵败将仓皇南逃,但却被狂飙的志愿军追上并直接冲散,然后就被驱赶着慌不择路地逃向这边。
而中间的任丘是镇南王老家。
那里的士绅还没那么蠢,他们此前一直保持中立。
不中立也没办法。
作为镇南王老家,杨家在任丘有着大量产业,甚至包括垦荒地,那些雇员和庄户增援苑口的确不够,但控制任丘还是很容易,所以孙守法在任丘没有遭到任何阻挡,这也是他选择南下绕路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任丘不会阻挡他的大军。
而剩下就是高阳。
高阳也不会阻挡他,因为这里有孙阁老这个特殊人物,无论他之前是不是镇南王的政治对手,他这个告老的太傅,都足以保证这里的安全,话说他可是皇帝的老师。这个身份肯定不能失礼的,无论孙守法还是周遇吉这些,都是必须得保持礼貌的,所以高阳的士绅也清楚这一点,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不顽抗,那么就肯定不会被清洗的。
孙阁老的身份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当然,前提是他们不能公然附逆,他们要是公然附逆,那就算是皇帝的老师也没用了。
所以……
“阁老,不能开门,开门咱们就是附逆了。”
知县说道。
两旁的那些士绅们纷纷点头。
“姓唐的,我与你无冤无仇!”
同样听到了这话的田维嘉在下面尖叫着。
“大胆逆贼,我高阳阖城忠义,岂如尔等谋逆作乱者,唐某乃天启二年进士,陛下于唐某就是天,尔等为一己之私,蛊惑信王作乱,使陛下兄弟阋于墙,简直罪不容诛!”
唐知县义正言辞地喝道。
“对,田维嘉,你这个逆贼!”
“大炮呢,快开炮,轰死这个逆贼!”
……
城墙上高阳士绅们纷纷怒斥田维嘉。
这时候傻子才开门呢!
开了门放田维嘉进城,那么就算是附逆了,当然,其实也可以把田维嘉绑了送给孙守法,但那样更丢人,还不如干脆就是不开门,管他在外面死活去,大家都是文明人,不是亲手绑的就可以了。虽然高阳士绅其实也组织了些团练,但那是住在外面乡村的,高阳士绅的首领孙家没参与,高阳县城里的士绅们也可以说没参与,都这时候了最重要是保护自己……
士绅也不容易啊。
摊上这么个狗日的世道,保不住土地也得尽量把家里钱财保住啊!
话说这时候城里的贫民可都在街上等着呢,后面的大街上一堆望眼欲穿的闲人们,一个个拎着棍子扛着锄头,话说那锄头刨人头也挺好使的,可以说只要这边一开门,里面的贫民立刻就下手了。
他们才不管什么孙阁老不孙阁老呢。
外面的田维嘉立刻傻了。
“孙闿阳,你这个奸贼,你这个懦夫!”
他发疯般嚎叫着。
而且他还像崩溃般,一直扑到了城门洞里,拼命用手中短枪的枪柄砸着那道包铁的城门,他并没注意到就在这时候,他后面的骑兵越来越近,就像山洪般席卷而来。而那些被堵在门前的逃难士绅们尖叫着纷纷逃向两旁,还有人干脆跳到护城河的冰面上跌跌撞撞地逃亡,连田维嘉身后那些本来就不多的亲兵也开始加入逃跑的行列。
田维嘉依旧在忘我地砸门,甚至看不到自己身后已经没人了。
他也看不到一队骑兵冲过护城河。
那队骑兵一直冲到了他身后,紧接着为首那个下马,很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田维嘉随即倒下,然后两个骑兵同时上前,其中一个手中马枪的枪托向前一甩,坚硬的胡桃木正砸在他脸上,他惨叫着喷出满口的鲜血和两颗牙齿。这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直接拖起了他,就拖着一条死狗,而踹他那个军官一招手一起出了门洞,那军官抬起头看着城墙上的孙阁老等人……
“上面哪位是孙太傅?”
他拱手说道。
“老朽既是。”
孙承宗面无表情地说道。
“末将镇南王麾下侍卫营营长张献忠见过太傅,这些逆贼没惊扰了太傅吧?”
张献忠说道。
在他身后的旷野上,骑兵的洪流分开从高阳城两旁绕过。
这里是纯粹的大平原,周围没有任何阻碍,只有几条封冻的河流,所以没必要非得走城里,这就是为什么北宋把这里北边一带视为长城,一旦骑兵越过雄州和霸州这条线,后面就是放开马随便跑。
冬季一直都能跑到黄河边。
夏季还能有几条横向河流提供一点可怜的屏障,但实际上也没什么用。
“有劳张将军了,下官高阳知县,本县一切安好,并无逆党入城,这里有些犒军银两,请将军代为买些酒肉分给诸位兄弟们,此刻军情紧急,就不请兄弟们进城饮酒了。”
唐知县赶紧说道。
说话间旁边两个士兵赶紧用狼牙拍把一个箱子放下去。
这是必须的,说到底张献忠要是真把高阳洗了,事后杨信最多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而已。
有孙阁老也得献银保平安。
张献忠身旁士兵立刻上前接过,然后在他面前打开,看着里面的银票,张献忠也露出笑容,挥手示意收起来,既然唐知县这么懂规矩,他也就不纠缠了,他也没功夫在高阳耽误时间,选这条路线就是为了避开沿途阻截,能够畅通无阻地杀到保定。
那里才是真正的肥肉。
“末将谢孙太傅,谢唐知县及诸位老爷赏,兄弟们,咱们就不打扰高阳县的老爷们了,走!”
张献忠喊道。
那个老爷说的还是很真诚。
“营长,那这个如何处置?”
他身旁士兵指着还在哀嚎的田维嘉问道。
“绑马后面拖死!”
张献忠很干脆地说道。
可怜的咱大明吏部尚书,咱大清的刑部尚书,就这样哀嚎着,被这些粗野的士兵们绑在了一匹战马后面,紧接着张献忠带领部下上马,然后向刚刚送了他们近五万两银子的高阳士绅们道别,就那么拖着田老爷继续他们的狂奔。而在六十里外的那座城市里,还有更多银子等着他们去取,同样也有更多这样的俘虏等着他们去弄死……
这是逆党。
确凿无疑的逆党。
都是跟着信王谋逆作乱的,别说拖死,就是凌迟也是罪有应得。
所以各地军民不需要考虑太多,能弄死的随便,不用顾忌什么,什么秀才举人乃至进士,统统都不用在乎,人人都有为皇帝陛下杀贼的权力。
高阳城头孙阁老等人默默看着这一幕。
拖着田维嘉的那匹战马越走越远,田维嘉的惨叫声也越来越远,千军万马的洪流就像遇上岩石般,在这座城市两旁绕过,那些士绅们这才长出一口气,纷纷擦着头上的冷汗,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繁华落尽矣!”
孙阁老哀叹着。
“信王完了。”
唐知县同样哀叹着。
在他们的视野中,又一队骑兵耀武扬威般冲过去,在这队骑兵中间一个头戴毡笠的年轻军官正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