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前。
在接到从王城传来的消息之后, 伽尔兰并没有急着做出决定。
在晚上扎营之后, 他将凯霍斯、卡列尼、辛亚斯、塞斯、舒洛斯等绝对信得过的人一起叫到他的营帐中。
他直接将加斯达德人的这个消息告诉了众人,询问众人的意见。
憨头憨脑伽尔兰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辛亚斯自然可以忽略, 这个壮实如熊的少年就坐在一旁,睁着眼,眨巴眨巴地瞅瞅伽尔兰, 又瞅瞅其他人, 一脸我在兄长大人面前很乖巧的模样。
卡列尼自然是主张直接赶往东部边境救援,但是凯霍斯却提出了异议。
“殿下,你之所以要询问我们,是因为担心加斯达德人东进只是个噱头对吗?”
看明白了伽尔兰的心思的守护骑士说,其实他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
“其实加斯达德人想要和他国联手, 并不一定要和伊斯,还可以选择北方的盖述。”
卡列尼怔了一下。
他虽然跟着先王常年征战, 是一员猛将,但是大多都只是听从命令去进攻。他的思维刚硬直板, 并不擅长对阵的战略。所以他接到消息就直接想着要去救援,根本没去思考那有可能是敌军设下的陷阱。
他问:“你是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往东,而是往北?”
凯霍斯摇了摇头。
“说不好,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好断定他们往北去了,也许他们真的往东去了也说不定。”
扫视着众人,他沉声道, “虽然我们可以打探到他们行军的道路,但是总会迟那么一两天,等弄清楚了再去追就恐怕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才行。”
“北境,东境,可以确定的是加斯达德人必定会二选一。但是关键在于,他们的目的到底是哪边?”
“那不如我们分成两路,两边都去救援……”
一旁的舒洛斯插嘴道。
“不行。”
塞斯开口否决。
“我们现在集中起来兵力才能堪堪盖过加斯达德人,如果分成两路,就会兵力大减,到时候不止是救援不了,说不定还会被加斯达德人各个击破。”
一副绘制着亚伦兰狄斯地图的羊皮在桌面上展开,伽尔兰站在长桌的一端,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过。
他问:“如果你们是加斯达德的统帅,你们会选择进攻哪边?”
卡列尼皱着眉,在地图上看了半晌,然后才开口说:“如果换成我是加斯达德人的统帅,我应该会选东边,因为驻守东境的兵力比北境要少一半,而且堡垒也不如北境要塞坚固,更容易得手一些。”
凯霍斯说:“如果是我,我应该会选择去北境,因为盖述人的威胁比伊斯人更大,如果一定要和他国联手,还是应该选择更强的国家联手。而且占据北境更容易打通前往卡纳尔国的道路,从长期看更为有益。”
他思索了半晌,又摇摇头。
“不,很难选择,毕竟帮助我国的塔斯达就在北境旁边,去北境这个选择有些危险。殿下,我很难做出判断。”
塞斯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觉得是东边,因为东境更近一些,不是说他们粮草已经快要不足了吗?换成我,当务之急是先弄到粮草。”
他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开口。
“但是凯霍斯阁下说得似乎也有道理,那加斯达德人往东去说不定只是在迷惑我们,这……”
舒洛斯:“呃……我只是个吟游诗人,军事方面我不太懂,就不发表言论了。”
“太麻烦了懒得想。”辛亚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听兄长大人的。”
营帐里安静了许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伽尔兰的身上。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这个判断不好下,若是猜错,亚伦兰狄斯必定会有一方边境被攻陷。
加斯达德人还没被赶走,就又有新的侵略者攻打进来。一不小心就是满盘皆输,好不容易守住了王城的亚伦兰狄斯就会再次陷入危机之中。
这个责任太重。
没有人敢轻易去承担。
而此时此刻,在这里有权利有资格做出决断的,只有一个人。
王太子伽尔兰。
半晌寂静之后,一直注视着地图的伽尔兰抬起头。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他白皙的颊,映入他明亮的金眸深处。
他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大军全速赶往北境要塞。”
…………
王太子的决定虽然引得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但是大军依然丝毫不敢耽误地向北境要塞行军。
为了赶在加斯达德大军之前抵达,伽尔兰决定让老将卡列尼带领大军压阵后行,而自己带着凯霍斯以及凯霍斯重建的第一军团作为先锋军先一步赶往北境。
当然,还得加上一个死活不肯离伽尔兰半步的辛亚斯弟弟。
而后,他们也成功地提前一天的时间,在加斯达德大军到来之前赶到了北境。
作为先锋军的数万大军在空旷的高原平地上铺开,截断了加斯达德人前往北地要塞的道路。
春天已经到来,北地高原的雪早已融化得干干净净,就连远方的高山披着的白色外衣也大多褪去,山中流淌的河流比冬季充沛了许多。
嫩绿的草叶纷纷从褐色的土地和碎石中钻了出来,点缀着此刻仍然显得有点荒芜的大地。
明亮的太阳升起,然后又逐渐西沉。
夕阳余晖还在地面上时,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只庞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出现在火红的天空之下。
无数的人马,密密麻麻的,宛如乌云压顶,向已经驻扎在高原平地上一日的亚伦兰狄斯大军逼来。
黑鹰安努在天空中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声,在敌军的上空盘旋一圈,然后俯冲而下。
它在空中掠过一道漆黑的弧线,轻轻地落在伽尔兰抬起的手腕上。
少年抬眼,目光越过中间的空地,落在那如潮水一般从地平线上涌出的加斯达德大军上。
加斯达德人已经停止了前进。
伽尔兰看见有一人骑马立于大军的最前方。
距离太遥远,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隐约看见那人被夕阳火光笼罩着的银发。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
可是他感觉得到,在他注视着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看着他。
他们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着。
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
入侵者加斯达德人的统帅。
未来会毁灭亚伦兰狄斯的人。
以及……亲手杀害了卡莫斯王兄的人!
伽尔兰攥着骏马缰绳的右手用力攥紧,手背已勒出青筋的痕迹,指关节处更是勒紧到几近泛白的地步。
这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的血液在刹那间就沸腾起来,仿佛有火焰在身体深处焚烧着,几乎要烧尽他的理智。
杀了他!
复仇!
亲手杀了那个人!
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他身体中嘶吼着、呐喊着,催促着他在此刻不管不顾地纵马冲过去——
被伽尔兰周身那仿佛能焚尽一切的无形的火焰所感染,站在伽尔兰身侧的雄狮突如其来发出一声怒吼。
感觉到了伽尔兰的悲痛和怒火,涅伽像是在代替伽尔兰,冲着对面的敌人发出了这一声近乎撼动大地的咆哮。
这一声狮吼回荡在天地之间。
被身边那一声怒吼惊醒,少年差点被火焰焚烧殆尽的金眸恢复了几分清明。
虽然怒火仍在,但是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深处那种沸腾到几乎疼痛的热度压下去。
他右手攥紧缰绳,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告诫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的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
两支大军就这样远远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动。
一直到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之下,大地陷入黑暗。
无论是伽尔兰还是提尔,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选择了就地扎营。
当天夜里,两支庞大的营地远远地对峙着,各自选了一个山丘的高地扎营。
无数的篝火燃了起来,那明晃晃的火光映着天空,将夜空中原本明亮的星光都映得黯淡了几分。
……
“王子,已经仔细查探过了,除了对面的大军之外,附近没有其他军队的踪迹。”
深夜,提尔向四面八方放出去的侦察骑兵已经尽数返回,向提尔如此禀报道。
他们没有在周围查探到其他的军队。
“根据探听到的消息,那位伽尔兰王子召集到的军队足足十几万,就兵力而言已经胜过我们。”一位加斯达德的将领说,“但是对面军队的兵力最多不会超过五万之数。”
“其他的军队有没有可能埋伏在不远处?”
“但是已经仔细查探过了,附近没有其他军队的踪迹。”
“不,他们兵力比我们少这么多,也没有任何地利的优势,亚伦兰狄斯人既然敢就这么挡在我军之前,肯定是有什么诡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弄清楚了再……”
“挡在我们面前的应该只是亚伦兰狄斯人的先锋军。”
提尔突然开口打断了下属的议论声,神色冷然,那张俊美的脸如冰雕一般。
“他们其他的军队恐怕还在赶来的路途上。”
“先锋军?可是……他们的王太子不是在吗?”
他的下属错愕地问。
一般来说,作为整支大军的统帅,不可能出现在危险性极高的先锋军之中。
尤其是那位王太子在亚伦兰狄斯还是比大军统帅更重要的人物,而他居然敢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出现在数倍于自己的加斯达德大军之前——怎么想都觉得他是因为有什么倚靠才敢这么做。
这很像是那个王太子在以身做饵,引诱他们去大举进攻的陷阱啊。
提尔细长的紫眸瞥了他的下属一眼。
“他就是要你这么去想。”
那个伽尔兰王子故布疑阵,让人举棋不定,因为担心陷阱而不敢轻易去进攻,从而错失良机。
而亚伦兰狄斯人就可以借此拖延时间,直至后续大军赶来。
灯火在晃动,那昏黄的灯光映在加斯达德王子如霜雪般的侧颊上,阴影随之摇动不休。
他的眼神透出说不出的冷意,薄唇淡漠地吐出几个字。
“准备,今晚夜袭。”
…………
夜很快过去了一多半,傍晚时燃起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少数还在燃烧着,点亮那小小的一块大地。
一北一南对峙着的营地都是静悄悄的,除去守夜的士兵,仿佛大多数人都已沉入了梦乡,为明日即将展开的大战养精蓄锐。
一千多名骑兵趁着漆黑的夜色,身下马匹带着口笼、蹄裹着布,绕了一个大圈绕到亚伦兰狄斯人营地之后。
那都是提尔麾下的精锐骑兵,一个个身型雄壮彪悍,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强大战士,此刻,在提尔的亲自率领下,潜到了亚伦兰狄斯营地的附近。
然后,分成两批。
提尔亲自率领着仅有三四百骑兵的那一批。
而另一批近千的骑兵在一名魁梧的加斯达德将领的率领下,绕到不远处的另一侧,一声令下,纵马凶猛地向安静的营地冲了过去
即使裹了布,如此近距离近千名骑兵的奔袭瞬间就惊动了守夜的士兵。
很快,紧急的号角声响彻营地,身穿盔甲和衣而睡的士兵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奔出营帐,举起武器在上级的指挥下涌向敌人袭击的方向。
虽然亚伦兰狄斯人反应很快,但是夜袭的加斯达德骑兵皆是极其悍勇的战士,普通士兵根本拦不住他们,一下子被他们冲入了营地之中。
这群夜袭的骑兵在营地这一块来回冲刺、厮杀着,凶狠非常,蛮横至极。
自然而然的,响亮的厮杀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向他们涌来。
而就在这近千名的加斯达德骑兵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的时候,突如其来,又是一队加斯达德的骑兵从营地的另一处冲了进去。
在黑夜之中,那一支仅有数百的骑兵队伍宛如一根长矛,狠狠地扎进营地之中。
星光照亮了这队骑兵最前方的青年银白色的发,那仿佛是黑夜中冻结的冰霜。
他手中的那柄巨剑挥舞着,一剑挥下,轻易就能将挡在他身前的人斩成两半。
没有人能挡住这位强大至极的加斯达德王子纵马飞驰的脚步。
他拥有着天生的神勇之力,那是加斯达德的神灵赐予他的力量,非人般可怕的力量。自他长大之后,哪怕惯来以悍勇着称的加斯达德人中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而在此刻的黑夜中,在亚伦兰狄斯的营地中,他所到之处,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所率领的加斯达德的骑兵队伍呈箭头之势,势如破竹,一举冲入了营地深深的腹部。
近了。
马上就到了。
那营地的中心,巨大的营帐,亚伦兰狄斯人的主心骨,伽尔兰王子的所在地就在不远的前方!
提尔甚至已经清楚地看到,那巨大营帐之前,被两簇明亮的篝火照亮的少年的身影。
令人记忆深刻的金发在黑夜的火光中越发璀璨,灼灼发亮,夺人眼球。
往日里的冷漠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澎湃的感觉汹涌入他的四肢,他的五脏六腑仿佛燃烧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冰霜化为利刃,他的瞳孔里闪烁着野兽一般狠戾的利光。
重重地砍飞那些试图阻挡他冲向伽尔兰王子的士兵,提尔冲过的一路上血花四溅。
身下骏马在飞驰。
他手中的巨剑已高高举起。
只要一剑——
他就能轻易将那个少年的头颅从纤细的颈上斩断——
就像是他斩断那个狮子王的头颅一样——
从来没有人能挡住拥有着天生神力的提尔斩下的一剑。
他一剑下去,巨石都会随之迸裂。
篝火的火光在晃动,将站在营帐之前的少年的脸笼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这个年轻的王子像是被吓呆了一般,眼看着提尔一路挥洒着鲜血、势不可挡地向他冲来,却是愣在原地呆滞不动。
看着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伽尔兰,提尔心中浮现出一抹近似于无趣的遗憾之意。
他看走眼了。
看来这个王子只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能猜到他的计策罢了,本质还是个懦弱的家伙。
他很遗憾。
他曾认为值得他正眼相看的对手,竟是这样的废物,实在是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算了。
只要斩杀了这个王太子,亚伦兰狄斯定会再次大乱。
要打下这个国家就容易多了。
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纵马冲到了站着不动的少年身前。
巨剑折射着赤红的火光。
一切都已成定局。
火光中,蓄积了提尔可怕力量的这一剑重重斩下——
站在原地的伽尔兰依然一动不动。
可是,那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沉重的巨锤突然从斜地里伸出,猛地迎向提尔斩下来的巨剑。
砰的一声巨响。
巨剑和巨锤狠狠地撞击在一起,这两柄铁器在碰撞的刹那间火星四溅。
它们在撞击的一瞬间扬起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散去。
金色的额发被那股气流掀得飞扬而起,被气流激得晃动不休的篝火的火光在这一瞬照亮了伽尔兰的脸。
提尔的眼微微放大。
透过在他身前交错的巨剑和巨锤,他终于看清了伽尔兰的脸。
少年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兵刃撞击的火星掠过少年的颊边,那双注视着他的明亮金眸映着火光,吸尽了落入其中的光芒,仿佛在黑夜中发着光。
那眼中没有丝毫提尔所认为的惧怕和怯弱,反而亮得惊人。
那双金眸莫名像极了加斯达德雪原上难得一见、可是只要出现就会让所有冰雪和黑暗消融的太阳——锐利得让人为之心惊。
在和伽尔兰的眼对视的下一秒,骑着马的提尔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挡住提尔那一剑的辛亚斯也后退了一步。
两股同样非人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一起。
因为都强得可怕,所以那可怖的反弹力让彼此都后退了一步。
这是同样拥有着天生神力的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可与自己势均力敌之人。
忽然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提尔举剑一档,那黑夜中袭向他喉咙的利箭叮的一声掉落。
可是那跟着他冲进营地的骑兵有数人中箭,从马背上一头栽倒在地,皆是眉心或喉咙的要害中箭。
艾尔逊女战士那矫健的身影一个个从黑夜中出现,利箭接连袭来。
提尔打落射向他的箭,纵马还要冲上前。
突然一个加斯达德骑兵高喊一声。
“殿下!我们的营地——”
提尔猛地回头,他的瞳孔陡然一缩,呼吸也随之一顿。
那遥远的,和此处遥遥相对的加斯达德人的营地里火光四起,显然突然发生了动乱。
夜袭!
亚伦兰狄斯人的骑兵在夜袭他的营地。
……在他决定夜袭亚伦兰狄斯人营地的时候,这个伽尔兰王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转头再度看了一眼那个举着巨锤挡在伽尔兰身前、有着和他一样可怕力量的魁梧少年,眼角瞥过一旁弯弓搭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女战士,以及已经赶来的其他将领。
没机会了。
也没有时间了。
提尔惋惜地想。
他一声唿哨,发出暗号,带着他的下属冲杀出去,向他那同样乱起来的营地匆匆赶了回去。
…………
亚伦兰狄斯人和加斯达德人在这一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夜袭对方的营地。
对双方而言,这都是无比混乱的无眠的一夜。
这亦是两位王子的初次交锋。
以不分胜负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