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深了, 伽尔兰他们在山中行走了一段路之后, 找了一处平地作为今晚宿营的地方。四周都是岩石或者茂密的树木, 挡住了夜风,平地附近还有溪水, 舒洛斯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查探了一下, 并没有发现猛兽出没的痕迹, 应该很安全。
篝火点了起来, 伽尔兰坐在篝火旁边, 赤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 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风餐『露』宿的, 本以为今晚可以有软软的床铺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是他又没忍住多管了闲事, 搞得他和舒洛斯连城都进不了。
话说回来, 他怎么就总是忍不住呢?
伽尔兰有点小郁闷。
以前他还是王子的时候,总是觉得, 只要自己还是王子一天,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子民,也是自己的责任, 所以每次遇到事就下意识出手管了。
他也一直认为,等自己离开王宫,卸下王子的身份了, 没有那个责任了, 自己就不会那么多管闲事了。
谁知道, 今天还是下意识就过去了……
他『揉』了『揉』头,觉得有点脑壳疼。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现在他没了王子的身份,又没了凯霍斯、歇牧尔他们作为后盾和帮手,遇到类似的事还要事事出头的话,迟早会翻船。这次凭借着小聪明唬人将事情给解决了,不代表以后还能这么顺利,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糊弄。
就在伽尔兰觉得头疼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撩起他颊边的长发,指尖一探,捏住了他的耳垂。
『吟』游诗人粗糙的指腹『揉』了『揉』伽尔兰耳垂上的孔雀石耳环。
“……孔雀石啊。”
舒洛斯感慨道。
看来这个贵族小少爷身份不低啊。
他见多识广,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珍贵的宝石。
收回手,他说,“你怎么知道那个队率会发现你的耳环?万一他没有注意到呢?”
“他会注意到的。如果是个『性』正直的人或许会注意不到,但是那个人明显是个小人。”
伽尔兰耸了下肩,说,“这种人为了讨好人,都很会察言观『色』,对于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也非常的敏锐。”
“说的也是。”
舒洛斯顺手将一根枯枝丢进火堆之中。
他说,“伽尔,你说,你也想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吟』游诗人,是吗?”
“是,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已经决定游历大陆,那么『吟』游诗人这个身份是最方便的。
……唔,他好歹还是跟凯霍斯学了一点鲁特琴的,需要弹奏的场合应该还可以应付。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作为『吟』游诗人行走在大陆上时,你必须要做到的第一点,就是无视那些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事情。”
“啊?”
“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很轻易就能打发掉,可是,以后呢?”
舒洛斯问,“要是遇到比他更强、更聪明、也更残酷的人,甚至是你根本无法战胜的人,你要怎么做?飞蛾扑火吗?”
“…………”
“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装作没看见,只有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用手中的枯枝拨弄了一下火堆,一点火星在火焰中炸开,映在舒洛斯的瞳孔里,像是他的眼底也有火花散开了一般。
“现如今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权贵们过得纸醉金『迷』,平民们却在受苦……每时每刻都会有人遭受着不同的苦难,就说现在,就在我们对话的这段时间里,在这片大地上,或许就有不少人在受苦受难。”
“这个世界上,不公的事情比比皆是,痛苦的人遍地都有。”
映着火光,舒洛斯俊俏的脸此刻写满了淡漠,还有,漫不经心。
他走遍了这片大地,早已看惯了生死,不公还有痛苦。
“那么多人,你救不过来。”
『吟』游诗人此刻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一种近乎融化在黑夜中的韵律,仿佛能渗入人心的最深处。
“你一个人,能帮得了谁,救得了谁?你救了一个,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依然在受苦,你救了那一个又有什么用?谁又会在乎那微小如沙粒的一个人?”
他说,明明清朗的声音,那话却冷漠到了骨子里。
“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伽尔,那根本谁都不会在乎。”
夜『色』寂静,温度似乎已经降了下来,空气中带上一点寒气。
空地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只能听到不远处那溪水的流水声。
“不对。”
伽尔兰说,他侧头看着舒洛斯。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的眼像是包裹着火焰的琥珀,一直泛着光。
“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可是,舒洛斯,我帮了的那个人,他在乎。”
他认真地看着舒洛斯,说,“他一定很在乎。”
舒洛斯哽了一瞬。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反驳。
那个人或许只是芸芸众生中一粒不起眼的沙粒,可是对那个人来说,他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的全部。
谁都不在乎他,可他自己一定在乎。
空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舒洛斯在沉默,他的脸上已经没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火堆燃烧着,枯枝发出噼啪的响声。
沉默了许久之后,舒洛斯才再一次开了口。
“其实,我做过和你同样的事情。”
他说,
“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成年。
少年人,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年轻人的世界太简单,太直白,只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间自有正义和公道。
一路走来,总是好打抱不平,看到有困难的人,就去帮、去救,看着那些被自己救了的人感激的目光,对自己拜倒时的感谢声,越发飘飘然,更觉得自己就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那一日,其实也是和今天一样,路过一个小村庄的他看到一队士兵和村中的平民们起了冲突。
他上前一问,在那些平民的哭诉声中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因为附近某位领主的矿山塌方死了不少人,现在开矿的人手不足,那队士兵是要抓走村落中的十来个年轻人,丢去矿山开矿。可是那矿山依然很危险,再加上对矿工极为苛刻,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被磨搓死的命运,那些年轻人以及他们的亲人自然不愿意,拼命地挣扎着不愿去。
一听如此,他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射』杀了领头的队率还有几个士兵,将那些士兵们赶跑了。
那些被救下来的人和他们的亲人自然对他感激涕零。
他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却看见那老村长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干裂的嘴唇都是哆嗦着的,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走了。
当时他心里还极为不忿,觉得自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那个老头子居然这样对待自己,实在是恩将仇报。
可是,当天晚上,他发现自己不慎掉了一个重要的私人物品,猜想着可能是中午和那群士兵周旋打斗的时候弄掉的。
所以,一大早,他就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那个村落,想要将东西找回来。
可是一到那里,他整个人就傻了。
只见昨天还算宁静的小村庄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村中尽是火烧后厚厚的灰尘,烧焦的断木残垣,一点余烟还在冉冉升起。
而昨天那些还围着他感谢他的平民们,此刻大多都横七竖八地倒在火场之中,成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还有很少的人活着,跪在亲人的尸体旁边,哀哀哭泣着,神『色』绝望,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嗓子早已经哭哑了。
遍地死尸的场面惨烈至极,他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想。
为什么会这样?
一颗石子砸过来,重重地砸在呆若木鸡的他的额头上。
他只觉得头一痛,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了他的眼角。
他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那些还活着的村民向他围拢过来。
那些人看着他,眼中不再流『露』出感激的目光,他们的脸扭曲着,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怨意。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杀了那些士兵……就不会惹怒贵族大人……”
“都是你把我们害成这样!”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我弟弟不会死,不会死的啊!”
“我们变成这样,全部都是你害的啊!”
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们用哭哑了的嗓子嘶吼着,将他团团围住,捡起石子朝他砸过来。
尖利的石子在他身上砸得青青紫紫的,脸上又多了两道擦伤,他左躲右躲,最后狼狈地从这群人面前逃走了。
他仓皇而逃,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远远地仿佛还能听见那些人凄厉的喊声,像是缠绕不去的阴魂一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彻夜难眠。
是的,若不是他自持武力,杀死了那个贵族麾下的士兵,惹怒了贵族,这个村落就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若是他不多管闲事,那个村落顶多也就失去十来个年轻人,其他人还能好好的、安安稳稳地活着。
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说的没错,是他将整个村落的人都送上了黄泉路。
可他现在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他一介小小的『吟』游诗人,连给那些村落之中的人报仇都做不到,只能仓皇逃走。
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都成了狼狈不堪。
……
再后来,他一直在大地上游走着。
那不平事、那冤屈、那许许多多的事情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也就渐渐麻木。
年轻人,一腔热血,锋芒毕『露』,总觉得这天下没什么难事,总觉得自己是能轻易就救人于水火的英雄豪杰。
总觉得,自己的手中之剑,能斩尽一切不平事。
直到有一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中撞了个头破血流,折断了利剑,才知道什么叫现实。
再之后,被现实磨平了锋芒,热血冷去,长大了,成熟了,看淡了,就学会了冷眼旁观。
这『乱』世,不平事太多,他能管得了多少,帮得了几个?
以他的身份,更多的时候只会如那一次一般,害人害己。
还不如冷眼旁观。
他嬉笑怒骂,风流游戏人间,却早已心如铁石,淡漠世间。
……
“舒洛斯?你怎么了?”
伽尔兰的声音将舒洛斯从回忆中唤醒。
他恍惚了一下,抬眼就看到了伽尔兰。
火光之下,少年的容貌越发好看,可是,再好看,也比不过那一双明亮如光的眼眸。
他曾以为少年就是过去的自己。
他想,总有一天,这个少年也会长大,成熟,向现实妥协,失去那颗年轻的心。
可是他错了,这个少年和过去的他不一样。
很不一样。
“你说你遇到过和我一样的事情,然后呢?”
“……不记得了。”
“啊?”
“太久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哈哈哈。”
舒洛斯随意摆了摆手,“夜深了,睡吧,这才半山腰,明早还要上山呢。”
他想了想,叮嘱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是这次你既然做了,就注意点,千万不能靠近特威路尔城,不然撞上那些人,就麻烦了。”
“哦。”
伽尔兰点了点头,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可是他刚起身,拴在一旁的黑马突然嘶鸣了起来,它拼命地刨着蹄子,脑袋死命地摆动着,躁动不安。
伽尔兰赶紧上前安抚它,看它使劲地扯着缰绳,完全不管那缰绳会勒住自己,他生怕它把自己弄伤,赶紧一边安抚它一边将缰绳解下来。
一声声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舒洛斯那边的棕马似乎也出了同样的问题,躁动不安地挣扎着,舒洛斯怎么安抚都没用。
“怎么回事?”
伽尔兰问。
舒洛斯死死地拽着缰绳回答:“不知道,我查探过,这附近没有猛兽的气息,它们怎么会吓成这样?”
突然,伽尔兰觉得自己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四周的树木都微微晃动起来。他怔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不久前和那个队率的对话,那队率说,特威路尔城这一带不久前地动过。
难道这是……
突然又是一下剧烈的晃动,嘶鸣的骏马躁动得更厉害了,虽然缰绳被伽尔兰死死扯着,可是它四蹄都开始用力踩踏了起来。
地动了!
伽尔兰还想要抓紧缰绳,可是脚下的大地晃动得更厉害了,他站着都很勉强,而黑马挣扎得又越发激烈。
又是一阵猛烈摇晃,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手上缰绳一松,一直暴躁不休的黑马挣脱了他的手,一声长嘶,奔驰而去,很快就在晃动的大地上不见了踪影。
伽尔兰已经没心思去管那匹跑掉的马了,因为地面摇晃得太厉害,他已经站都站不稳了。他死死地抓着刚才拴马的那颗大树,才让自己没有摔倒在地上。
突然,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轰鸣声在整座山中回『荡』一下,像是巨石陡然碎裂发出的声响。
他被晃得昏头昏脑的,根本没法去注意这个响声。
“伽尔!”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他一抬头,看见舒洛斯向他扑过来。
他被狠狠一推,再也抓不住树干,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巨大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地面剧烈地摇晃着,伽尔兰的瞳孔陡然放大,他看见一道巨大的裂口在地面上迸裂开来。
随着噼啪声,裂缝飞速地由远及近,宛如闪电一般,前一秒还平坦的地面瞬间就裂开了一个狰狞的裂口。
他刚才死死抓着的那棵树已经翻滚着掉入漆黑的裂口之中,而将他一把推开的舒洛斯因为帮他自己慢了一步,在裂缝边缘踉跄一步,整个人都掉入裂口。
伽尔兰来不及多想,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舒洛斯的手。
他整个人趴在裂缝边缘,一手死死地拽着舒洛斯,一手用力扣紧身边的岩石,用力到那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
他死命地拽着舒洛斯不松手,根本没有看到舒洛斯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地还在剧烈地晃动着,碎石从舒洛斯身边簌簌滚落。
他悬在半空之中,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但是,这一刻,他的嘴唇微微扬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一刻,本来只是当自己捡了一个好看的、无聊时可以逗趣的乐子的舒洛斯,才真正地将伽尔兰视为了他的同伴。
一位值得他信赖的同伴。
他嘴角扬了一下后,就伸出右手抓住一旁的岩石。
一用劲,一个翻身,他敏捷地纵身窜上了地面。
大地还在摇晃。
整座山都在轰鸣着,摇晃着。
山石崩塌,地面迸裂,巨木倒塌,岩石滚落,碎石飞溅,无数动物在其中飞速地窜走着,宛如天崩地裂一般,可怖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