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之中, 卡莫斯王站在窗边, 一手握着一张羊皮纸,一手随意地抓起缠到前面的黑红色披风将其向后甩去。
一位侍女立刻上前, 跪伏在他的脚下, 仔细地将稍有褶皱的披风在他身后的脚下展开, 手指轻轻抚平那上面的皱痕,做完之后,才站起身退到一边。
歇牧尔双手捧着一个书籍大小的青色石盘, 里面盛放着红色的颜料,青金石的圆形印章搁在旁边。卡莫斯王拿起那青金石印章, 盖在手中的羊皮纸上。
当他盖完章之后, 那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恭敬地向他汇报的中年骑士也结束了自己的汇报。
骑士胸口两指大的狮子徽章象征着他千骑长的身份, 他便是昨日带着近卫军中的一队骑士跟着赫伊莫斯前往墨涅斯特城的千骑长。
刚才,他一五一十地、详细地将他所看到的一切汇报给了他的王。
处理完了政事, 同时也听完了下属对昨日情况的汇报,站在窗边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还行。”他说, “在那种状况下还能保持着一丝理智, 也算不错了。”
那位新任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卡莫斯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对于赫伊莫斯的做法, 他点了点头。
那个小家伙的确很聪慧, 还很狡猾。
他的举动看似莽撞,却正好踩在了厄尔城主的底限之上,恰好是厄尔勉强忍得住,却又已经到了极限、再多一分就爆发的边缘。
卡莫斯派出自己的亲卫军、甚至还让一位千骑长带队跟着赫伊莫斯,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赫伊莫斯的安危,给赫伊莫斯壮势;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赫伊莫斯被怒火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让这位千骑长过去,就是为了在那之前阻止他。
要知道,厄尔毕竟还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是位高权重的王室旁系贵族,自身的势力也不小,麾下的私军也有数万,作为一方势力盘踞一城。
别说这事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因为没造成多大的事故,只不过是一位王子受了点伤而已,最终也只能小惩大诫一下罢了,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特拉。”
他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去安排人警告一下厄尔,他在墨涅斯特城中想做什么那是他的事,但是,要是再把爪子伸到王城来,我就不客气了。”
空荡荡的房间角落突然出现一个影子,那个身影单膝跪在地上,向卡莫斯王点了点头,然后一下又消失了。
墨涅斯特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是赫伊莫斯家族内部的事情,卡莫斯不打算插手。
这次之所以借势给赫伊莫斯,只是因为厄尔那家伙手太长,弄伤了他的小王弟,卡莫斯这才给了厄尔一次教训。
同时,他还要警告厄尔以后不准在把爪子伸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来。
这样一来,再加上赫伊莫斯的威胁,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厄尔和他的儿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墨涅斯特城里。
至于赫伊莫斯和他之间的恩怨……
“他家族的事情,等他以后长大了,自己去处理。”
卡莫斯王如此说。
赫伊莫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一次次想要害死他的叔父。
只是现在这头幼狼还没长大,牙齿和爪子还不够锐利,所以只能潜伏起来,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可以想象得到,等赫伊莫斯长大的时候,就是厄尔城主的末路。而且,厄尔城主或许只是这头狼王成长的道路上的一个磨刀石而已。
或许这也是厄尔城主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着急地想要弄死赫伊莫斯的原因,恐怕他也看得出来,他的这个侄子以后一定会成为他最可怕的敌人。
“赫伊莫斯王子现在人在哪儿?回去休息了?”
既然卡莫斯王已经做出决定,歇牧尔不再多说,而是转头向那位千骑长问道。
两天三夜没睡,一路奔波,想必现在已经疲惫得撑不住了。
“不。”中年千骑长回答,“他在回去清洗了之后,就直接去了伽尔兰王子的住所。”
…………
……………………
前几日还拥挤得不行的庭院现在已经安静了下来,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被赶了出去,只有两三位侍女还在庭院中走动着,她们说话都是凑到彼此耳边轻言细语地交谈,走路做事也都尽可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太大的声音,惊扰到屋子里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小王子。
一阵轻柔的音乐从房间里传出来,那是极为悦耳而又柔和的旋律,拨动的弦音像是喷泉落水的叮咚声。
屋子的窗边,面容英俊的金发骑士坐在那里,穿着简单的白衣短袍、黑裤,腰间系着黑色的腰绳。他怀中抱着一个半人高的两弦鲁特琴,是半球形的,音孔有着精美的镂空雕花,长柄顶端微弯成树叶状,显得修长而又优雅。
扎成一束的金发从凯霍斯一肩垂落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柔地拨动着,让银铃般的音符在房间中轻柔地回荡着。
女官将一个香块放入镂空黄金香炉中点燃,让房间里环绕着一股软绵促眠的淡淡香气。然后,她抬手轻轻对独眼的骑士比了个手势,凯霍斯就放慢了曲调,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轻轻地将鲁特琴放下,走上前。
小王子已经伴着柔和的琴声和淡淡的清香睡着了,依然是趴着的姿势,半边小脸都陷入软绵绵的枕头里。
柔软的金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因为有些发烧,所以那张小脸微微泛红,细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一点细小的水痕。
此刻,孩子闭着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凯霍斯看了一眼之后,就和女官一起退了出去。
毕竟,烧伤一直让伽尔兰王子疼痛难忍,难以入睡。尤其是刚开始的两天里,凯霍斯不得已用了他自己制作的那种特殊迷药,这才让伽尔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是那种迷药也不能过多的使用,否则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所以今天凯霍斯才想用舒缓的乐声让伽尔兰睡着。
想起小王子睁着那水雾蒙蒙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他、听他弹琴、然后慢慢地闭眼的小模样,凯霍斯只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
他颇有些自责,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离开的话,小王子也不会受这个罪了。
身为守护骑士却未能守护好王子,一想起来他就很是懊恼。
“塔普提,医师早上怎么说?”
他问道。
将门轻掩好,有着一头亚麻色长发的女官转身,轻声回答凯霍斯。
“情况稳定了不少,伤口没有发炎,恢复还算不错。不过,疼痛还是难免的……”
她说,“我调制了促眠的香,希望多少能起点作用。”
女官塔普提有着一手在王宫中被公认的出众的调香技术,只是,她亲手调制的香块之前都只有卡莫斯王才能用到。其他的人能不能得到,都要看她的心情。
此刻,她看向凯霍斯,夸奖道:“我还不知道,您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精湛的琴艺,您弹奏出的是很棒的音乐。”
“多谢您的夸奖,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因为这样会更受美女们的欢迎,所以当初就去学了一下。”
骑士的回答让女官那稍微升起的一点好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啊,真是个浅薄而又轻浮的家伙。
卡莫斯王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成为伽尔兰王子的守护骑士?
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带坏纯洁的小王子。
她在心里如此想着,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打算去看一下侍女们将药熬制好了没有。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了身边骑士的声音。
凯霍斯说:“午安,赫伊莫斯王子。”
塔普提抬头,看到赫伊莫斯正从大门处走进庭院来。
这位年轻王子的衣着是干净的,头发却很是凌乱,发梢还滴了一点水滴,看得出来是匆匆洗浴了换了干净的衣物,被溅了水头发也没来得及擦拭就过来了。
深褐色的肌肤在光下泛着一点水润的光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眼窝都是黑青黑青的,恐怕是很久没睡过觉,发梢在那深陷的眼窝里落下深深的阴影。
一看到女官和骑士在这里,他就快步走了过来。
“伽尔兰怎么样了?”
他低声问。
塔普提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回答:“医师说情况还算安稳。”
不等赫伊莫斯继续发问,她就继续说道:“伽尔兰王子刚刚才睡着,因为伤口的疼痛,他很久没有入睡了。”
这位女官用着极为委婉的口吻,却是毫不留情地就打消了赫伊莫斯接下来即将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说实话,对于这位害得她那可爱的小王子受伤的少年,她多少对其抱持着一点迁怒的不爽。
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被女官那委婉而又强硬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赫伊莫斯张了下嘴,却没能说什么。他看了一眼那虚掩的房门,垂下眼来,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瞳孔里,让他的眼显得有些暗。
薄薄的唇,被他这么用力一抿,越发薄得像是一条线。
凯霍斯突然出声说:“赫伊莫斯王子,本来伽尔兰殿下下命令,要求不要让你靠近他的时候,我还是很疑惑的。但是,现在我或许明白了。”
“或许是殿下早就预感到了,你会给他带来灾难,而显然我也是如此认为,您,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他说:“所以,请您远离殿下,不要接近他。”
赫伊莫斯本有些患得患失的、踌躇地站在原地,抿着唇不说话,现在凯霍斯这么一说,他抬眼看向凯霍斯,眼角向上扬起锐利的弧度。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气势迫人、敢于将他的堂兄扎在地上、能毫不示弱地和他的城主叔父对峙的强势少年,金红色的眼眸像是燃烧着太阳的火焰。
“没有人能将我从伽尔兰身边赶走。”
他用逼人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试图将他赶走的骑士,沉声说道。
然后,转头看向塔普提。
“我洗过澡了,身上是干净的,没有灰尘,我想进去看看伽尔兰。”他的话语变得强硬了起来,“我不会惊醒他。”
感觉到了赫伊莫斯陡然强硬起来的态度,塔普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让开了身子。她看着赫伊莫斯进了屋,那扇门被打开,然后再一次被虚掩上。
她说:“凯霍斯大人,您这是故意的,用的激将法吗?”
“这个嘛……”
独眼骑士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让他这么逃走就太浪费了,既然小王子是为他受的伤,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来,嗯,是不是?”
塔普提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开。
我果然和这个轻浮的家伙合不来。
女官在心底如此想着。
…………
进入房间之后,赫伊莫斯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
那个孩子正趴在床上,在浅睡着,或许稍微一点动静就会让小孩醒过来。
床头有一把椅子,应该是那位女官为了方便坐在床边照顾伽尔兰放的,赫伊莫斯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他端详着浅睡中的伽尔兰。
小孩闭着眼,长长的蒲扇似的睫毛在他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眼角还有一点泛红,显然痛得一直在掉眼泪。
赫伊莫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背上,后颈上一处,后背上两处,还有小腿上也有一处,雪白的肌肤上敷着青色的药泥,也不知道药泥下面是怎样可怕的伤势,会不会留下疤痕……
他一边想着,一边怔怔地看着伽尔兰。
那个小小的身子趴在床上,显得异常的柔弱,让人看着就揪心得厉害,只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里,让他再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想起那一天,伽尔兰说着‘我讨厌你,我不需要你’时那近乎残酷的语言,还有毫不迟疑地离他而去的背影。
他又想起,那一天的夜晚,伽尔兰拼命冲上来将他从火盆下撞开……被炭火砸到的孩子跪在地上,痛得直发抖的身影。
他脑子有些混乱,也很不明白。
都说小孩子是善变的,可是伽尔兰对他到底是……
就在赫伊莫斯发呆的时候,床上的小孩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
侧着头的伽尔兰看着床边的少年,唇张了一张。
“赫伊…莫……”
那微弱的声音瞬间让赫伊莫斯惊醒过来,他紧张地俯身,看着伽尔兰。
“你醒了?”他轻声说,像是担心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伤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孩子一般,“很疼吗?要不要喝水?我去叫医师?”
孩子似乎还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手……”
“嗯?”
“……你的……手。”
少年顺着小孩那朦胧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还是顺着伽尔兰的话,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伽尔兰眼前。
小孩半睁着金色的眸,看起来还很迷糊,他放在枕头旁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挪过来,小小的手轻轻地抓住了赫伊莫斯的一根手指。
那只小手轻轻地握了握少年的手指,又摸了摸,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
然后,伽尔兰的眼弯了起来,像是月牙的弧度。
眼角还有着一点浅红泪痕的孩子笑了起来,笑容甜甜的,可爱极了,甜得像是能渗透到人的心底里。
他像是如释重负,放下了心来,就这么握着赫伊莫斯的手指,闭上了眼,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赫伊莫斯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他看着伽尔兰的手。
那只温软的小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他却是觉得,那只手握住的,是自己的心脏。
…………
“凯霍斯,赫伊莫斯过来了吗?”
“是的,陛下,他在里面。”
门口传来了轻声的交谈声,然后,虚掩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进门的卡莫斯王目光一扫,怔了一下。
他侧头,和同样怔了一下的凯霍斯对视一眼,然后,这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都忍不住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小伽尔兰趴着躺在床上,安静地沉睡着。
坐在椅子上的赫伊莫斯趴在床沿,同样也睡得很沉。
孩子那小小的、软软的手,握着少年略显粗糙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