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歪着头看着赫伊莫斯,伽尔兰剩下的那个‘谢’字哽在喉咙里,哽了好一会儿后才颇为艰难地吐了出来。
“…………谢。”
最后这一个字,他说得非常不情不愿。
伽尔兰表示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对这个杀死了他四次的死敌说谢谢——但是人家毕竟实打实地帮了他,让他没有在众人面前丢人,不说个谢谢怎么都说过不去。
但是这句‘谢谢’说完了他心里又很不爽。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就在他脸上表露了出来。
赫伊莫斯看着被他抱起来的小孩抿着唇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抖了一抖,于是那落在脸颊上的睫毛影子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抬头,揉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的小孩的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
站在台阶上故意将伽尔兰撞下去的小胖子脸色有些难看,被他看了一眼之后转过头去,蹬蹬地跑上台阶,跑进了大殿里。
赫伊莫斯收回了视线。
他是乘船来王城的,速度有点慢,算是最迟的一批人,前天上午才到达这里。
之前这里的情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看来,他怀中的这孩子似乎是因为肤色所以被其他的王室成员排挤、欺负了。
他想,也难怪这孩子现在看起来闷闷不乐了。
…………
不,能让我郁闷到这地步的,只有你。
如果伽尔兰此刻知道赫伊莫斯的想法,一定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感觉自己又被摸了头,就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又摸头,又摸头——
为什么好像人人都喜欢摸他的头?
因为他是这里最矮的吗?
于是一点都没感觉到赫伊莫斯在安慰他的伽尔兰更加不爽了,抿着唇盯着赫伊莫斯。
只是,还是小孩子的他的眼本就又大又圆,现在这么瞅着赫伊莫斯,衬着那巴掌大的白白嫩嫩的小脸,还有脸颊边毛绒绒的淡金色发丝,他以为自己是在盯人,但是在旁人的视线看来,那睁大眼瞅着自己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乖巧可爱。
同样也这么觉得的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小孩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一直刚刚才出生就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圆滚滚的幼崽小鸟,看着这只幼鸟在地上扑腾着,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就忍不住想要将这只小鸟捧起来,好好照顾它。
他笑了一下之后,就这么抱着伽尔兰走上了台阶。
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想着,作为一个男孩子,这孩子未免也太轻了一些。
伽尔兰很不乐意被赫伊莫斯这么抱着,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不想和赫伊莫斯太亲近也是一方面,但是看着赫伊莫斯已经开始走台阶了,他要是现在闹腾着要下地,恐怕会让赫伊莫斯失去平衡,到时候两个人都会从台阶上滚下去。
所以,这么一想的他只能乖乖地让他的死敌抱着他上去了。
为了防止赫伊莫斯故意将他摔下去,他紧紧地搂着赫伊莫斯的肩膀,万一赫伊莫斯真的那么做了,他好歹能吊在赫伊莫斯脖子上是不?
日常#总有刁民……不,是赫伊莫斯总是想要害我#系列。
而在赫伊莫斯那边,感觉到怀中小孩那一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是极为依恋自己、信赖自己的那副模样,让他的心里更是软了一软,将伽尔兰抱得更紧了些。
他从小到大都是独子,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依恋的滋味。
赫伊莫斯想,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日常#他们两人的思维总是不在一条线上#系列。
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的两个人已经彻底将某个跑进大殿里的罪魁祸首忘记得一干二净。
站在大殿门口的小胖子塔尔愤恨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两个人。
眼看赫伊莫斯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而伽尔兰也是一副彻底忽视了他将他当做空气的模样,小胖子一口气堵得更厉害,自己都快把自己怄死了。
昨天被伽尔兰拿着树枝抽得屁滚尿流,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的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心心念念着一定要在今天报仇。不然,今天一过去,伽尔兰回去之后他就再也就没机会报复回去了。
所以他刚才趁着伽尔兰不注意故意撞过去,想要伽尔兰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他想,伽尔兰那瘦瘦软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怎么能和他比?
他的确是轻轻松松就把伽尔兰给撞下去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正好碰到赫伊莫斯过来——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惯来独来独往看起来不怎么好亲近的少年竟是接住了伽尔兰,甚至还抱着伽尔兰进来了,把没能得逞还被忽视了的小胖子气得咬牙。
但是,小胖子气归气,看着两人进去后,他也忍气吞声地跟着进去了。
他虽然喜欢欺负人,也经常招惹是非,但是他眼力一贯很好,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而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赫伊莫斯虽然来到这里才仅仅两天,很少和他人接触,并不突出,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地方,但是已经被他划分到绝对不能惹的范畴之内。
他说不出理由,只能说这是一种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去招惹了这个人,他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昨天被树枝抽出印来的屁股肉还在隐隐作痛,小胖子一边磨牙一边跟在后面用眼神狠狠地瞪着伽尔兰……可是伽尔兰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凶狠的眼神,甚至于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
金发的小孩乖乖地被那个黑发少年抱着,那头淡金色的发一飘一飘的,软绵绵的,映着阳光像是发着一圈微光,小手小脚白白的像是天空的白云一般。
跟在后面看着看着,小胖子更憋屈了,他揉了揉有点痛的小屁股,突然觉得有点小委屈。
qaq你跟那个人玩,不跟我玩。
我又不是故意想要欺负你的……谁让当初我跟你说话,你却不搭理我的?
我一开始也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而已,结果你头一甩理都不理我。所以我就是想着稍微教训教训你,让你和我一起玩……
好吧……我是被撺掇着不小心做过头了……可是你至于打我吗?
嘤嘤嘤嘤,父亲大人都没打过我。
真的只是想和伽尔兰一起玩的小胖子此刻真的很委屈。
……………………
被自己的死敌抱着,感觉被碰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烫着一般,伽尔兰一进大殿,就迫不及待地拽了拽赫伊莫斯的衣服,想要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赫伊莫斯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动静,低头看了看他,伽尔兰仰头与其对视一眼,又继续拽着赫伊莫斯的衣服使劲挣扎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你抱了,快放我下去。
虽然这看起来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但是伽尔兰只恨不得离这个人越远越好,自然不肯继续跟着赫伊莫斯走。反正过了今天就各走各路了,没必要再凑到一起,他现在只求这个人到明天就把他忘到脑后,从此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面!
面对伽尔兰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俊秀的脸上到是看不出不快的样子,松了手。
少年一松手,金发小孩立马就跳下去,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扭身,迈开小腿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头也不回,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小没良心的货。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溜烟儿跑得飞快的小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移开目光,向大殿中间的那一排长方形石桌走去。
…………
将赫伊莫斯甩开之后,伽尔兰避开人多的地方,找了个没有人的偏僻角落,坐了下来。然后,这才开始打量其他人。
这个大殿是敞开着的,巨大的圆柱撑起拱形的殿顶,带着凉意的黄玉一般的石板铺成平整的地面。整个大殿都很空旷,十六七个小孩或者少年待在其中也一点都不显得拥挤。大殿中有两排长长的青石桌,此刻,大多数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大殿中央的青石桌边等待,伽尔兰坐在大殿边上的围栏上,大殿边缘一圈同样黄玉石的围栏,殿底比地面高一米多,显得很高。他坐在那里,双手按在两边,两只小腿悬空着,无聊地在空中一晃一晃。
他仰着头眺望过去,远远地依稀能看到远方气势恢宏的王宫正殿的轮廓。
那苍穹顶端是纯金所镀,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辉煌之极,华美之极,宏伟逼人。
看着那里,伽尔兰突然有点感慨。
他想,这一生,他大概再也不会踏入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华美金色宫殿一步。
那个他被那个人杀死了四次的地方。
……
所以,这一次,为了活命,他一定要和赫伊莫斯保持距离!
没错,最好连这座城市从此之后都不再踏上一步!
就在伽尔兰无比坚定地这么想着的时候,大殿中间传来了骚动,他往那边看去,就看到有一群人从大殿门口走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棕褐色的卷曲长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一身象征着上级贵族身份的深褐色肌肤。他的衣饰和身后的人不同,一袭长衣自上垂下到脚踝,只是腰间用金丝的腰带缠起来,穿着柔软的布鞋,头上戴着的不是金银宝石饰物,而是翠绿的月桂枝叶编制而成的树叶头冠。
右手拿着一个大概和他手臂一样长的白银权杖,权杖顶端雕琢出是和他头冠一样交缠的月桂枝叶的花纹,嵌着树叶状的翠绿宝石。
伽尔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
他用力地咬住下唇,按在石凳上的手一点点攥紧,手指用力地扣住石板。
歇牧尔。
他的老师。
他的教导者。
他曾经最信赖的人。
对他而言就如同严师严父那般的存在的男人。
歇牧尔是一名祭司,侍奉着太阳神沙玛什。
这个国度祭祀着众多的神灵,同样也拥有为数不少的侍奉众神的祭司。只有上级贵族以及王室出身的尊贵血脉,才有成为侍奉众神的祭司的资格。在王国中,这些祭司就相当于有着极高的宗教地位的学者。
太阳神沙玛什同样也被称为司法天神,所以,他的祭司主修、主掌这个国家的法度。这个国家的法典由王来决定,沙玛什的祭司掌控和执行。也因此,沙玛什的祭司大多都性格严肃、正直、禁欲,不近人情,他们崇尚秩序,尊重律法,厌恶混乱。
伽尔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在大殿之中站定了的歇牧尔。
男人站在众人之中,他是祭司,也是知识丰富的学者,但是他的身体并不瘦弱,整个人极为高大,握着权杖的褐色手臂上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轮廓。
伽尔兰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
在重生的第一世中,他对于这个对他严格、时不时训斥他的教导者很不耐烦,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学校的训导主任一样,所以,他经常和这人对着干。
后来有一次,被众人围得烦了的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刚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歇牧尔突然冲着自己急冲而来。
那人冲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歇牧尔冲过来,抡起右手中从不离身的权杖就对着他的脑袋……不,是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他的脑袋,狠狠地向他身后拍去。
嘭!
像是西瓜砰的一下被砸得粉碎的沉闷声音响起。
下意识跟着擦过自己脸颊的权杖头转过头去的伽尔兰劈头盖脸的就被溅了一脸的血红。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
因为看到了太过于血腥惨烈的画面启动了自我保护系统的伽尔兰在失神了一瞬间之后,好不容易才回复了意识。
然后,他就看到了倒在他脚下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的刺客,还有,一地的红红白白,刺客那个像是被砸碎了的西瓜的脑袋……
是的,他那位身为祭司兼学者的导师歇牧尔,抡起权杖,一个挥舞,就把这个刺客砸得脑浆迸裂。
一杖爆头。
而歇牧尔那个一直都是单手拿着从不离手的权杖,实重四十多斤。
那时的伽尔兰:“…………”
从此他在他那位抡起权杖就能一杖爆头的暴力导师歇牧尔面前只剩下一个表情。
乖巧.jpg
………………
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的导师,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在他第三次重生的那一次,背叛了他,投到了赫伊莫斯的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