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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算是海瑞秋决前这一漫长时间里,相对比较安静的一天了。在入仕大半年之际,于可远进行了简短的总结,他自认为自己做得还是蛮不错的。

不管怎么说吧,他生平第一次在古代做官,而且没有出过大乱子——至少没有出过什么让他觉得不管怎样都听不过来的乱子,而且他感觉到他终于开始渐渐了解大明王朝这台黑暗机器了。

可能有人会认为,作为一个部衙——不,准确来说是两个部衙的高级官员了解部衙内的情况,要花大半年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但从政治角度来看,当然,这是实话。但是,如果你一用一辈子现代做学生、搞学术、从政的经验,事先只是从书本里看到一些关于古代的记载,然后只花大半年的时间就彻底明白古代官场是怎么运转的,那你还会被认为是个巨大的成功者,有着超凡的智慧呢。

像其他官员,哪个不是从小就耳濡目染,但也仍是跌跌撞撞地闯进大明官场,就像是婴儿进了原始森林。他们之中没有几个人在以前接触过这样复杂又黑暗的事情,除了在文章中写点不明就里的话,或者是纸上谈兵——然后突然之间就成了能够影响黎民百姓的官员。

总结来看,于可远自认为他干的不错。而正是在这样略微有些乐观的情绪下,于可远领着家人奔赴了裕王府的家宴,并接受了世子一连串的“盘问”,嗯,姑且称之为询问,或许更适合吧?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入仕大半年的满腔热血,在晚宴后接受世子朱翊钧的盘问……嗯,姑且称之为探讨吧,总之在那之后,他有些动摇了。

世子先向他提问,是如何在短短一年内就获得目前这样的显赫地位。显然他是以平民为基调来做对比的。

于可远概述了他迄今为止的官场经历,最后以谨慎、适度的谦逊态度说:

“当内阁由于某些原因认为有必要邀请某人参加内阁的时候,而内阁看似是权力为首,又需要下面很多部衙来配合,嗯哼,就是缺少这样配合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很自负。根据官场经验,嗯……根据通俗的解释,年轻人尤其是小孩子对这一点尤为敏感。

朱翊钧继续问,这是不是特别重大的责任。

于可远对他解释说,如果与个人做出了选择,如自己所选,毕生致力于效忠朝廷,为皇上和百姓服务,那么责任就是他必须承担的事情之一。

这时朱翊钧满心尊敬,于可远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但你却有那么大的权力……”他喃喃地说道,然后还朝着张居正望了一眼。

“臣知道,臣知道,”于可远回答,似乎在试图表现出一个已经习惯于此的人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但权力往往和责任相对应,在某种程度上。但说实话,世子,”于可远谨慎地称呼着他的称谓,当然,这显示出他并不认为自己与那些最亲近他的人有什么区别,即便是他刚刚成为世子的老师……这种关系让人更加沉醉,“这种权力和责任,只会让人更加谦逊。”

然后一个太监匆忙进来打断了他。

“谦逊的于大人,刚刚詹事府派人过来传话。”那太监说。

他多希望这个太监能够不要在别人面前这样打趣自己。实际上,他还是有些幽默感的,但在这里要保持分寸。

那太监接着说,关于詹事府的一些难题已经有了初步的结果。

他当然记得那些难题,尤其是关系着自己和申时行的表态。

“詹事府,那里的人经常来王府呢!”世子忽然开口,“我记得那个詹事大人,他眼睛总是贼溜溜的,往张师傅身上看!我不是很喜欢他,也不想张师傅喜欢他!”

瞧!

瞧吧,小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说话何其露骨,又丝毫不加掩饰,如果任由他把话继续说下去,事情就更糟糕了。

他不得不向世子说明,那个不太被世子喜欢的眼神,应该是崇拜和尊敬,并没有其他含意,而詹事大人又是何等的敬业。

世子对这概念似乎有点难以理解。

这让于可远意识到,他们这些官员大部分时间都在同官僚打交道是多么大的幸事。就算有再多的隐晦意思,猜是能猜到的,不用过多解释。

他总算忘记詹事大人的眼神了。但是让于可远惊讶的是,他竟然大谈特谈,要给他的娘亲做其他的辩护。

“于师傅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还挺喜欢他的!”他忽然说,“您不觉得陈娘娘受到很多委屈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陈娘娘在笑了,为什么府里的人都在躲着陈娘娘?王府里全都认为我母妃才是说话算数的,可是,真正应该站出来的该是陈娘娘……母妃又总希望我去看望陈娘娘,又不帮陈娘娘……”

这一番小小的讲述让于可远格外震惊。听上去不完全像是……自己想出来的,只要能读懂这番话的意思。朱翊钧肯定是体会到了,因为他竟然很有雅量地补充说,“你知道,就像我说的那样,陈娘娘很可怜。”

普天之下,谁又不是可怜之人呢?

于可远必须得说,他已经有点害怕世子再扯出其他的事情。如今这年月,你甚至是赞美一下陈娘娘的贤惠,都会被说成是贪污者的爪牙。这种可怕的玷污行径,在如今的王府格外盛行,而裕王显然不太明白如何权衡,像嘉靖帝那样权衡,所以他便放任了这件事。

所以于可远决定向朱翊钧说明这个问题。

“毫无疑问,陈娘娘在王府的地位无人撼动。”他亲切地笑着说,“无论如何,她在王府每个人的心底,她是正王妃。”

“只是在心底。”朱翊钧插话,“毕竟谁也不会把真话说出来。”

于可远冲着朱翊钧又笑笑,问他在学问上是不是有什么困惑,言外之意就是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于师傅,”朱翊钧忽然笑了,那笑容似乎有些滑稽和搞笑,但问出来的问题却让于可远惊慌。

“身为一个在朝廷很有影响力的官员,您入仕这半年多,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呢?”

于可远肯定不希望回答这样的问题,虽然它看起来很好回答。但谦逊的回答会在世子心里给自己打个差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成就吗?”于可远一边考虑,一边重复着,“这个,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成就。詹事府,翰林院,还有国子监……”

朱翊钧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也不是很满意,他那性格里最执拗的一面显现出来了,似乎想问得更具体一些。

他想要知道的是,于可远实际上做了什么能让朝廷或者百姓更好的事。

好吧,当然喽,这让于可远十分窘迫。孩子们提的问题往往最奇怪,这完全偏离了正轨。于可远朝着远一点的地方看了看,但没人想要拽他脱离苦海,尤其是张居正,仿佛深受其害,离这里格外的远。而李娘娘……现在正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仿佛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真要命啊!

以前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问题。

“让朝廷更好,百姓更好?”于可远又重复了一遍。

“嗯嗯。”朱翊钧点着头。

“让其他人?”于可远使劲儿地想,他当然先想到了宛平县那场天灾人祸,但这种事情总不该拿出来说,那是自己理应干的事,而不能用来向世子邀功。就好像你完成了作业,跟老师炫耀自己完成得多么多么好,那控制只会得到老师的冷笑。他试着边说边想。

“嗯,肯定有很多事情。我是说,我整个的官职为的就是这些,每天做的事情……”

就在他错误地喘口气的片刻间,朱翊钧再次打断了他,这孩子怪不得将来会有那样大的作为!从小就锻炼出来了。

“可是于师傅能给我举几个例子吗?不然的话,为什么皇爷爷要你当我的师傅?”

“例子,是,当然我可以。”

于可远说。但发现他不可以。

朱翊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充满了向往和期待。于可远意识到他有必要做一番解释。

“世子,”他开始说,“你看,这些话不知该从何谈起。大量的朝政工作室集体决定的。比如内阁给出具体的旨意,所有我们这些官员,各部衙的官员们一起推敲来做出决定和施行。”

他看来还是不满意于可远的解释。

“是,”他疑惑地问,“但是有什么事情是于师傅在事后说‘这就是我做的’?您知道,就像是李白写出那么多唐诗那样。”

顽固又执拗的小家伙!

于可远开始向他解释作为官员的日常。

“是的,世子,这个,当官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他再次谨慎地喊了一声他的称谓,“很多人都要发表政见,而办差需要大量时间,事情总是要一点点办下来。”

于可远瞧着他的脸的时候,可以看到上面写过一丝失望的眼神。

其实这时候他的头脑已经处于一团混乱的状态。最近的事真是太多,也太糟糕了。

于可远开始对自己感到失望。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给他的问题一个恰当的回答。他也开始因为世子竟让他感到自己不够格而感觉有点被激怒。

够了吧,这次名为释疑实际上却是被盘问的过程该结束了。

于可远提出他和张师傅还有事情要谈。他朝着李娘娘投来求助的眼神,并向世子强调这次小小的交谈令他多么高兴。

于可远很快便丧气地走到了张居正身前,然后坐下了。他很失落。

“世子很聪明。”张居正评论,他似乎观察到了一切。

“多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被询问这样的问题。”他回应张居正,“世子问了我一些很为难的问题。”

张居正同情地望了眼于可远,然后又发出些感慨,那感慨仿佛是为他自己发出的。

“其实并不为难。”张剧正确定地说,“世子仍是童心未泯,他会以为,我们这些官员的行为总会有什么道德标准呢。”

于可远糊涂了。

“但确实有啊,古圣先贤,祖宗家法。”于可远回答。

张居正轻笑一声,“于大人,哦,您别傻了。”

于可远没有被逗笑。他忧郁地凝视着远处火盆里的火苗。

“于大人在叹什么气呢?”张居正问他。

于可远试图解释。

“我有过什么作为?”他问,“世子是对的。”

张居正然后便提议说,既然他自己和世子都一致认为他有着一定的权力,他就应该毫不迟疑地做出一点作为来。他以前也总是这样在王府出这种笨主意吗?他是怎么爬到如今这个位子的。

“您知道,我只是詹事府少詹事,还挂着个通议大夫的头衔罢了。”

张居正笑了,“这真的让你变谦逊了。”

谦逊不是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在于,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除了能让自己的官坐得高一些,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改变事情意味着在内阁,在司礼监让两帮势同水火的人都认可自己,同时改变一个帝王原本的面目,而未来几年的事情,他几乎洞若观火了。

张居正没有理会他的话。

“为什么不尝试去改变一下詹事府呢?”他提议。

说的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儿,他怎知这是需要为之奋斗搏杀终生的事情呢。他想到的具体是怎样的改变?于可远想知道。反正詹事府任何真正的改变都行不通,他解释给张居正。

“就算我想出一百条重要的改变,谁来执行呢?”

张居正立刻指出了要害,“当然是詹事府的所有官员。”但很快张居正便投来可怜的眼神。但是张居正从来不轻言放弃。

“好吧,我知道你很为难。”他提议,“一百条就算了,就先说一项。”仟千仦哾

“一项?”

“如果你能在詹事府完成一件重要的改变,那就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那会记载在明史里?还是青史留名?他问张居正有什么提议。

“让詹事府任命更多寒门出身的人,让这些人占部衙的一半,为什么他们不能担任一半的官员数量?有多少是走后门进入詹事府,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他们的出现,也导致你这个少詹事看着碌碌无为。”

他试着想出来。当然不会多,他几乎一个也没碰到过,就是钱景,人家也不算寒门,也是高门大户的旁支。

可是,严党已经倒台了,谁来做这些官职买卖的勾当呢?

如果没有,张居正绝不会忽然提这样的事。

“公平,机会均等。”于可远说。他喜欢这个词组的发音,掷地有声,“确实可以尝试一下,”他说,“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张居正对于可远的回应很满意,“你的意思是,你单纯出于原则而打算做些什么吗?”

于可远满怀深意地望向张居正,“张大人难道不是为了原则而这样说的吗?”

“哦,原则。”他说,语调中满是认同。

“原则。”他补充说,“这是报效朝堂,报效王爷的上佳之路。”

两人这番云里雾里的对话,最终以达成一致意见而结束。其实张居正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试探一下于可远如今的立场,看看是不是跟他是一路人。

但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张居正是谁?世子的老师,徐阶的弟子,裕王器重的人。这三重身份就意味着他有三条路能够选。

是裕王器重的人,现在就要显露锋芒,为裕王登极铺垫。但显然,他现在仍是韬光隐晦的状态,朝廷中甚少出现他的声音。

这条既然不是,那身份徐阶的弟子,似乎也不太合适。若是在严党倒台前,他的行为还算可以,但这之后,他和徐阶已经有多次的意见不和,现在徐阶更是很少会让他出面办事。

师徒不和,似乎已经不是隐藏起来的秘密了。

若非如此,在申时行这件事上,张居正也不会如此决绝,更不会在那天那般直白地当着裕王的面来指点于可远,不会今天说出这番见解了。

所以,张居正既不想过早抛头露面,也不想跟着徐阶一条路走到黑,他显然押宝在了世子朱翊钧的身上。而裕王就是他权力过渡的一个重要媒介。

他既需要靠着裕王夺权,却不能完全为裕王办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抱负已经不能靠着羽翼几乎丰满的裕王来实现了,而还是小孩子的朱翊钧,显然更适合投资,投资成他希望看到的那样。

作为世子最重要的两个老师,他要确保另一个老师不坏事,必要的情况下拽到自己这条船上。

至于让寒门出身的官员进入詹事府,这件事看似很小,实际上却难如登天。詹事府是什么地方?为裕王服务!里面有多少油水简直难以想象,更是给未来押注的最好的一个部衙,所以现在詹事府的官员,清一色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或者是有着徐阶或高拱这样的后台。如此构成的詹事府,几乎不会出现第三种声音,所以张邕才会被罢黜,而詹事大人私德即便败坏,仍然稳稳坐在高位上,说到底,所有詹事府的官员都需要这样一个有瑕疵但瑕疵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的上司。互相握有把柄,那大家就都安然无事。

变革这样一个部衙,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徐阶和高拱的责难。很显然,这样做了,就等同于和清流的两大支柱背道而驰,丢弃最大靠山。

但如今这个形势,于可远又不得不这样做。

随着徐阶和高拱那些龌龊事情接连被暴露,他们在裕王眼中的形象,几乎和严嵩严世藩没有太大区别,在登极之前肯定是不会对他们动手的,但登极后位置坐稳了,难保不会动手。等那时候再投向张居正这头,未免太晚了,会被直接针对的。

现在已经是嘉靖四十四年,嘉靖帝也快驾崩了。

张居正向他抛出橄榄枝,裕王也两次只单独召见他和张居正,意思太明显了,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处境才会真的危险。

他相信,真遇到什么难处和危险,裕王和张居正会出面保他。

当然,并不是说他就要背叛高拱。

这是两码事。

按照明史来看,高拱尚有很长的高光时刻,就算是单纯为了私利,这时候也不能和高拱撕破脸。在张居正那里维持良好形象的前提下,还能在高拱那里仍然受信任,这件事要办好,就必须剑指徐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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