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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西身子突然一颤。

这个锦衣卫果然知道云家灭门的事,而且很有可能直接参与了追杀一事。

滕县其他人虽然都听说过云家名号,但由于地处偏远,又是个小县城,云家被灭门的事情又不是官府行为,对外只说遇到了匪盗,不幸全家遇害,所以消息还未传到这里。

只有符生良因着恩师李篆的书信,才知道其中内幕。此时也和云西一样心惊忧惧起来。

云南却并不答言,而是抬手一揖,颔首恭敬说道:“韩千户,云南只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大人一二。”

这一次,不仅云西、符生良惊讶不已了,一旁的杨拓李儒也吃惊的抬起了头,讶异的目光钉在云南身上,简直要把他整个穿透!

且不说之前僭越的称呼,此时的对话更是明面尊敬,内里平视。

别说他一个小小杨拓,就是老典史杨洲本人在韩千户面前都是谦卑恭顺,他一个小小刑房如何能够这般平等直视人家那位千户锦衣卫?

却见韩千户盯着云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脑中正对突然出现的云南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做着判断,片刻之后,他终于把视线从云南身上移开,转向一旁的杨拓,沉吟着问道:“他现在在你们滕县?”

杨拓目光复杂的又看了眼云南,他实在搞不清云南与这个韩千户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些无措的斟酌着词句,回答道:“云···云刑房是上个月才到滕县任职的。”

“上个月?”韩千户上下打量了云南一番,又看了看他旁边一身书吏官服的云西,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淡笑容,“好,好,真是不错。之前粗布黑衣,满面灰土,今日险些都不认识了呢?”

云南抬眸望住韩千户,眸光幽幽,“韩大人,云南所说疑问,不仅关乎唐缇骑的安危,更影响着南镇抚司今年的除贼部署,毕竟,时近年关,声动大明,头号大盗尧光白的线索,南镇抚司还没有头绪。”

“是谁借给你这个小屁刑房吏的狗胆,妄议我们南镇抚司的内务?”刚才还捂心口的唐七星,放佛是吃了一块士力架,登时一改林妹妹的娇弱之态,指着云南就破口大骂起来!

对于他的演技,云西简直想扶额无奈叹三声,实在是太不敬业,太对不起观众了。

云南却丝毫不惧,凛然迎向唐七星挑衅的目光,话锋却仍然对着韩千户,“尽管我们一个小小县衙,是根本无权干涉南镇抚司内务的。但身为朝廷官吏的一县典史,竟然被南镇抚司缉拿许久而不得的一个盗贼公然挑衅,更屠戮了数十条人命,劫掠数十万两官银,与官吏家财,做下如此种种滔天巨案,纵然滕县衙门小,却也不得不如实上报吧?”

闻听此言,韩千户脸上已然凝出一层寒霜,滕县其他人更是错愕不已。

他们没有听错吧?这个小小刑房吏竟然在公然在与千户锦衣卫谈判拉锯?

更可疑的是,一贯骄矜倨傲的锦衣卫,竟然就真的被他说住了?!

“笑话?我们南镇抚司专一办理的就是尧光白这种江洋大盗,你们这里所有的案情明细都要移交我们南镇抚司,而且还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否则就是贻误案情!”唐七星仰着脸,不屑说道。

又听云南缓缓说道:“更重要的是,尧光白犯案的所有证据推论都在滕县,即便南镇抚司能做到很多事,但若是想从不同系统派系的官府衙门中移走案件审理权,必然也有申请调令。而那时,不仅会错失抓捕尧光白最佳的时机,而且县衙这边按照正常程序,也会将案件移交给上一层提刑司衙门。届时暗中所有涉及南镇抚司的部分也势必会公之于天下,这怕是不会利于案情侦破吧?”

要是云西这个不同古代官制的现代人都听出来了,云南最后那句话真实的意思。

他要说的不是不利于侦破工作,他要说的是,一旦南镇抚司锦衣卫唐七星在这里可疑的情形公然传开,势必会给南镇抚司的政敌们一个最好的攻击借口。

真到那个时候,局面就复杂了。

“符知县,杨典史!”唐七星已然急了眼,他怒而对向符生良与杨拓吼道:“你们滕县到底有没有点规矩?!一个小吏也敢对千户大人如此说话?!”

杨拓不觉后撤半步,却终是没敢接茬说话。倒是符生良依旧淡定如常,他淡笑着回答道:“唐缇骑勿恼,刑房吏虽小,说的却是本官交代的话。这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下官不得不做的事,实在是各在其位,各谋其职,还请唐缇骑见谅。”

唐七星还要分辨,却见韩千户一摆手,制止了他。

韩千户盯着云南,眸光闪闪,如刀如箭,他背了手,官派十足的沉声质问道:“刚才你说有一事不明,想要问我,究竟是什么事?”

云南拱了拱手,垂眸说道:“属下想问的是,逮住尧光白与顾全还是兄弟情谊,哪一个重要?”

云西心下不觉一笑,只要听到云南主动发问,她就知道,她家的云南小同志挖坑行动已经开始了。

韩千户仰头哈哈一笑,“我还当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既然吃的是朝廷俸禄,自然是抓住祸害百姓的江洋大盗重要啊!”

云南又紧跟一句,“也对,您看,唐缇骑方才还宏观擀面,底气十足的和我们符知县、杨典史说话,就可知他的伤势并不致命,且无关要害。而大盗尧光白却刚刚在杨府胡作非为,还害了数条人命,正好南镇抚司的唐缇骑本就协助了本县的抓捕工作,与其现在各自分散,之后受限于想要调走全部案宗的移交手续,不如现在就通力协作,一起查明尧光白犯案的真实情况。于公于私,岂不两全?”

“你们掌握了尧光白的证据?”韩千户的眉头猝然皱起。

“不仅如此,而且我们手上的证据足够能证明尧光白的真实身份!”云南语气铿然。

“哈哈!”唐七星怒极反笑,“你不会还是说我这个唐缇骑是尧光白假扮的吧?”他目光陡然一寒,“不然你亲自来摸摸我的脸,看看究竟有没有易容!”

看着唐七星此时更加骄狂的模样,滕县众人又是又恨又恼又无可奈何。

“不,”云南骤然提高音量,慨然道:“属下不会说,您是尧光白假扮的。属下要说的是,尧光白压根就是您这个锦衣卫校尉假扮的。”

此话一出,云西眼前霎时一亮!

是呀,她怎么没想到这个角度。  难道也是被传说中的惯性思维给捆住了吗?

但是脑子稍一动,她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是她想不到这个角度。实在是唐七星的身份太过特殊,他不仅是如假包换的锦衣卫,还是专门抓大盗的官派神捕。

如果他是尧光白的话,那么只能尧光白假冒了他。又怎么可能是他假冒了尧光白?要知道不仅锦衣卫的身份异常尊崇,而且尧光白又只是针对官府衙门,劫富济贫的侠义大盗,他怎么会只针对自己的同类人群?

如论如何都太过匪夷所思了啊!

“怎么可能?”杨拓身子一软,险些跌在地上。好在李儒足够眼疾手快,一个抄手,就扶住了他。

符生良虽没有杨拓受的打击大,却也是对云南这个定论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委实太过荒谬离奇了。

胡珂听更是听得山上胡子一颤一颤的,与一旁的殷三雨面面相觑。

殷三雨倒是素来对云南云西很有信心,虽然和胡珂一样的一脸惊奇,但内里其实并不怀疑。奚岱伦和边老大不约而同的掏了掏耳朵。

“云刑房说啥了?谁是尧光白?啥假冒?谁假冒谁?”一脸懵圈的奚岱伦悄悄拉着殷三雨的袖子,小声的打听着。

殷三雨自嘲一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无奈的示意奚岱伦好好听讲。

唐七星再度放声大笑,“瞧瞧,你们自己人都不相信,”他又转向云南,双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绣春刀上,欻拉一下抽出半截银寒刀刃,前探着身子,眯细了眼睛,阴狠的笑道:“你可知道以下犯上,诬陷南镇抚司校尉,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唐缇骑,千户大人,”不待云南回答,符生良一马当先的接过了唐七星的话头,“刚才下官已经说过,云刑房只是代本官讲述案情,滕县虽小,却是尧光白犯案的地方。况且千户大人也默认了两方一同协查,现在的推论虽然指向了您,但是如有纰漏,您正可以当面指斥下官,以下犯上,僭越的所有罪责,本官当一力承担,绝无推脱!”

这番话说得滕县之人都有侧目。

无疑,他这种敢于替下属担当的行为,十分令人敬畏。

“七星,不要急恼,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就索性听听这个云修竹的推论。你不知道,他可是推官世家云青杉的天才儿子,八岁就能抓贼,十二岁就破过人命官司。”韩千户笑着说道,又转向一旁杨拓,吩咐般的说道:“立时召来最好的大夫,就在这给唐缇骑医治!”

杨拓立刻恭敬称是,而旁边李儒则不用杨拓再嘱咐,马上就走到了外面,细细吩咐了几句,才返身回来。

不多时,就有几个仆人搬着一架铺着厚软被褥的贵妃榻,走进屋里。后面又进来一个背着药箱大夫。

云西却觉出异样来。

进行到了这个地步,今夜的戏精之王终于诞生了。

这个韩千户不仅与云南的关系十分可疑,与唐七星的兄弟情同样十足诡异。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第一眼看到唐七星时,脱口喊出的是“怎么是你?”

如果真的情真意切,潜意识支配下的口吻,可以是“老七?”这样的直接称呼,也可以是类似“七星?你怎么在这儿?”这样的疑问。

总之,不该是如此生疏僵硬的说法。

后面他虽然表现得无比情真意切,但总有一些过火的矫做之嫌。

要知道,韩熙可的身份可是一个千户长官,而唐七星不过最末尾的小校尉,即便之前私下关系里关系再好,当着众人的面,也绝不会一点不讲究官位身份的。

后来听了云南简单几句说辞后,更是直接停住了带着唐七星出去治伤的打算。

到现在,云南已经大不敬的直接指出唐七星就是尧光白,这个韩千户却是既不着急也不生气,反而就留下了唐七星在这里公然治伤,连个静心休息治伤的时间都不给。

这会看得云西都暗暗地,直为唐七星委屈流眼泪。

就是再塑料的兄弟情,也不会塑料到了这个地步吧?

唐七星被人小心的搀扶到了贵妃榻上,他任由医师侍弄着他身上已被血染得一踏糊的绷带衣物,目光冷冷的盯着云南,“既然韩千户这么说了,那就请你细细讲一遍吧?我这个如假包换的锦衣卫,是怎么变成贼人盗九的天?若有一句说错,我手里的绣春刀可不认识你是谁?”

云南此时轻咳了一声,他抬手向韩千户一揖,带着些许惭愧的羞赧说道:“千户大人,云南身子之前受了重伤,体力不支,案子所有细节证物,都是由舍妹整理归纳的。事情所有经过,我也都讲给她了,现在就请大人见谅,容舍妹为您一一陈述事件的整个经过。”

已经被吊足胃口的韩千户目光复杂的扫了云西一眼,之后又看向云南,十分大度的点了点头应允了。

早已准备多时的云西重重呼了一口气。

她早就之云南才不会那么心软的替她做全部推理,这一次要不是担心自己再不出手,盗九天一案便破案无望,云南是绝不会出手的。

现在最关键的难点他已经给她提点了,剩下的自然还是交给她。定了定神的云西,昂首阔步走向前,她抬手向韩千户与符生良、胡珂、杨拓揖了一礼,而后抬眸浅浅一笑,缓缓说道:“那么就从事情的一开始,尧光白是在何地出现,又为了什么要与滕县结仇说起吧。”

她先将在山寨上如何碰到尧光白,如何被他劫持,如何发觉他身上味道,以及被抢走了一把匕首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第一夜,尧光白是如何在县衙下战书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一听云西要从头讲起,杨拓脸色登时一变,待到听完,他才舒了一口气。

因为云西并没有把尧光白认定是杨家与金魂寨合谋运走官银的事情说出来,只简要的说,尧光白为的是要给山贼闯破天一伙报仇,才盯上杨家的。

云西自然看到了杨拓的表情,但她并不故意要为杨家遮丑。她这么做的唯一目的是不想节外生枝,被人打断自己的推论。

后来讲到跟着殷三雨一路追击,却遇到了徐霞客的时候,她特意细细说了一遍渔场壮汉是如何让徐霞客跑出的。

“从渔场打手们腿部遭受的石子暗器袭击,就可以推出,尧光白逃到山下的路线是早就准备好了。他不仅知道有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衣服的人,更知道那个人的行进路线。而这身衣服正是唐缇骑几番巧遇徐霞客后,亲自交给他穿上的,徐霞客的路线也是唐缇骑特意指引给他的。这些巧合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唐缇骑就是尧光白。”云西有条不紊的分析着。

正被大夫重新缠上绷带的唐七星闻言不觉轻蔑一笑,“本来就都是巧合,没有任何证据,就证明是你在胡乱猜测而已,与我又有何干?”

“缇骑莫急,更大的巧合还有证据还在后面。”云西笑着回道。

她又将之前跟杨拓说过的唐七星躺在荒野巨树下,却没有尧光白离去的脚印。与后来唐七星主动提出分运宝物出去这样冒险的方法,并且最后在八队车马遇险时唯独他没有出现,种种巧合说了一遍。

这次换成韩千户不满了,“可是这些也可以全部都说成是巧合啊?没有证据,就没有定论。

“是的,这些推论都只是将我们的视线引向唐缇骑的原因。正是有了太多这样匪夷所思的巧合,才令我们把目标放在了唐缇骑的身上。正是因为对唐缇骑有所防备,所以后面我们才找到他们两人就是同一人的关键证据!”

说完,云西转向李儒,浅笑着说道:“有劳李工房命人把证据们都搬上来吧。”

李儒点点头,随即拍了几下掌,不多时,就又有人抬了两张桌子,若干大小木盒走了进来。

在云西的指引下,木盒被一一展开,其中物品也都被放置到了桌面上。

云西指着第一件物品,就是那件铜壶滴漏,望着唐七星冷冷说道:“我们在这件滴漏中找到了两件东西,而当时密室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唐缇骑是唯一在相应的时间段里,接触过这件滴漏的人。”

唐七星也想要看看那些证物,可是才直了身子,伤口就碰到了医师包扎的手指,他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却还是不肯输了气势,咧着嘴狠狠说道:“不妨说说,你又找到什么没用的东西了?”

云西抬眼望了一眼杨拓,杨拓立刻会意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展示在了众人眼前。

尽管身处火烛高燃的如昼房室,众人眼前还是抑不住的瞬时一亮!

不是欣喜的亮情绪,而真的是看到了明晃晃的亮光。

因为放在盒子里的就是那颗传说中的白练珠!

由于唐七星身上的血渍,那颗珠子中的“小龙”正缓缓运动着,实在叫人忍不住的要惊呼出声。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便是上一层滴漏中的毒水,经滕县徐仵作验明,正是水迷魂!”云西又转向唐七星,轻笑着质问道:“当时所有的表象都指向了露出马脚的杨砺,但是这个铜壶滴漏,却只有唐缇骑你碰过,煮水的蜡烛也是你故意摆放在那里的。这个铜壶就是证据,当时密室里所有的人都是证人,你如何能解释?”

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一时间没能想出足够的托词,唐七星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着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疑问就是杨砺到底是不是你的同伙!”云西继续说道。

一听谈到了杨砺,站在角落里的边老大立时抬起了头,支棱着耳朵静静听着云西究竟会如何分析。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真相,我们走访的杨砺的朋友,边老大。结果证实在这次事件之前,杨砺根本不可认识尧光白。而尧光白之所以看中杨砺,也是因为他在房顶上四处勘察杨家布局时,无意中听到杨砺与杨家的旧怨,临时起意,便故意发出响动,利用一只黑猫,引出杨砺与边老大。

同时自己躲在角落阴影里草草写下,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如果杨砺真的是条汉子,就应该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而想要向杨家报复,这时帮助尧光白抢走杨家的白练珠,就是最好的机会,届时白练珠归还杨砺,他尧光白只用一个名号就行。

杨砺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妥协给了欲望,在第一队车马遭遇袭击时,就早早发射的穿云火箭,从而造成混乱的开端。可惜他最终还是低估了尧光白。真正进入密室前,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发现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放着水迷魂的解药,和一串钥匙。但就在他趁着众人昏迷,打开铜墙后,却发现自己还是有一点中毒迹象的,也为了蒙蔽别人,索性躺在地上继续装中毒,却不料被唯一接近过他的人随手掉包了白练珠。最后带着一个假珠子跑出去都不自知。”

“精彩,实在是精彩!”唐七星终于镇定了下来,他拍着手掌,一脸讥讽的笑着,忽然话风一转,“只是一条证据也没有,这些全是你的猜想,无异于做梦!”

云西并未恼怒,反而走到桌前,指着另一堆东西,淡然笑道:“证据就在这里,而且比刚才的铜壶还要更直接,更有力。有了这些证据,唐七星,你再也赖不掉你就是尧光白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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