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书四人还在后面,他背了司徒景行一路,还把《西游释厄传》的内容讲了一半,依然体力充足,没有喘息。
司徒景行拍了拍沈瑾书,怀疑地问:“看着又瘦又文弱的,没想到体力还行,是偷偷吃补药了吧?”
温语柔在地宫时就有被带坏的倾向了,这一路没少跟沈瑾书搭话,此刻她没忍住接道:“沈大人,补药不能乱吃,别吃出什么毛病来,要是真的需要补,让司徒院使这个神医给你开几副。”
她想试着跟司徒景行坦然一些,越是躲避,越显得她对司徒景行还有旧情,放不下似的。
然而她这么一说话,提到了司徒景行,原本想调侃的顾轻舟陷入了沉默。
护卫把司徒景行的轮椅搬过来,沈瑾书呵呵笑着放了司徒景行坐上去,然后去推。
他本来就打算把司徒景行给掀翻,再一抬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赫连祁,他手下猛地一抖,轮椅往山道下翻过去。
“艹,沈瑾书你等着!”司徒景行摔在山道上,在底下骂着沈瑾书,却不见过去的怨恨和屈辱不甘。
如今他在慢慢适应自己变成废人的事实,并且接受,能做到坦然自若了。
沈瑾书和顾轻舟、温语柔三人,对着赫连祁行礼,“臣沈瑾书,(草民顾轻舟、民女温语柔),参见皇上。”
赫连祁没看跪着的三人,目光跟马背的檀曜对视着。
很快,他转向探出身子来看他的容嫣,俊美的脸色沉寂,喊着容嫣,“容嫣,下来,朕有话跟你说。”
听听,听听,这是找人解释求和的态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杀前妻和其情人的,沈瑾书趴伏着,额头触地没抬起来。
檀曜翻身下马,站在那里伸出手臂来,把容嫣从马上稳稳地带到地上。
他对着赫连祁,低头,双手合十拜礼。
容嫣双腿跪了下去,在行礼的那一刻,赫连祁的身躯震了震,“民女容嫣参见皇上。”
“容嫣……”赫连祁负在背后的手还拿着一把红梅。
那枝条因为他的用力,被折弯了,梅花花瓣掉落。
赫连祁喉咙里冒着火,致使嗓音沙哑,垂眼凝视着容嫣。
容嫣不受他目光的影响,跟沈瑾几人一样,帝王没让他们平身,他们自然得跪着。
赫连祁看到容嫣隆起的肚子贴到了结着冰霜的地砖上,她的两手手心也按着地面,额头触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平身吧。”赫连祁这么说着,人大步上前,弯身去扶容嫣起来。
容嫣避开了赫连祁,却把后腰靠向檀曜伸过来的胳膊上,借着那力道站稳后,在她身侧的温语柔,扶住了她的胳膊。
“容嫣,朕有话跟你说,我们单独说。”赫连祁伸过去的两条胳膊里,一手中还拿着红梅,落空后在半空停了片刻,他才收回手,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民女和皇上该说的已经说过了,皇上有什么命令,吩咐,或是圣旨,皇上说便是,民女会遵从的。”容嫣依靠着温语柔,低垂着眉眼,跟檀曜几人在一起的恣意快乐消失不见,对着赫连祁只有疏离和冷漠。
赫连祁哑口无言。
不过他并没有走,伫立在那里,目光始终落在容嫣身上,手里的红梅被他摧残得只剩下花骨朵了。
帝王没发话,他们只能低垂着头,恭敬地站着。
容嫣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是双胎,站久了腰酸疼得厉害,而且孕后期胎儿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本来就患有心疾。
沈瑾书注意到容嫣有些撑不住了,抬头提醒了赫连祁一句,“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容嫣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不畅,过了中午,还没用午膳,人就有些晕眩。
赫连祁闭了闭眼,“你们去吧。”
“谢皇上。”容嫣说了一声,便在温语柔和迎雪的搀扶下,跟着檀曜进了法华寺。
檀曜命僧人去做膳食,都是素的。
几个人坐在一起吃着时,檀曜取了银两给迎雪,对容嫣道:“我们佛门圣地不能杀生,你要是想吃荤的,便让护卫们下山去买。”
容嫣心想买来了,她在佛门圣地吃也不好吧,不过没拒绝檀曜,示意迎雪接了银两,应着,“好。”
容嫣现在什么都吃,偶尔吃一顿全素的,觉得挺好吃的,所以跟平常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且很开心满足。
檀曜抬眸看了她一眼,手里拿着筷子,压着袖口,给容嫣碗里夹了好多菜。
往常在家,顾轻舟不跟家人们一起吃。
因为他骨子里到底是要强又孤傲的,正常的时候不介意人服侍,反而眼睛看不见了,很排斥被服侍。
他一个人吃方便些,东西都放到他手边,能自己够到,并且不会因为夹不住,搅来搅去而被人嫌弃。
此刻这么多人在,他只能等着温语柔一一夹给他。
容嫣看到后,连忙把那些菜全都往顾轻舟面前挪,“兄长,你自己夹,没关系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在照顾顾轻舟的情绪和自尊,她能感觉到顾轻舟很敏感。
“对。”沈瑾书连忙应着。
顾轻舟也顾及着容嫣的好心,应了一声好,便自己去夹菜。
“顾公子的眼睛,我可以试试。”檀曜心口还有伤,走了大半天的路,他的面色透着病气,放下筷子,对顾轻舟道。
温语柔猛地抬头,双目里迸发出灼亮的光芒,紧紧地盯着檀曜,“圣僧,你真的能治吗?顾公……我家郎君这眼睛,从回京后一直遍寻天下名医,至今没人能治好,如果你能治的话……”
温语柔离开座位,来到檀曜面前,深深跪拜下去,“信女请求圣僧给我家郎君治眼睛,往后信女必定日日烧香拜佛,一心向善。”
有些人是临时抱佛脚,但温语柔因为顾轻舟的眼睛,没少求神拜佛。
此次她来法华寺,最大的心愿也是为顾轻舟祈福。
檀曜去看顾轻舟,佛子额间的山字纹庄严威仪,那双金色的眼似净莲华,能看穿人心。
佛子知道顾轻舟这一刻在想,他不想眼睛被治好。
他一面因为双目失明而日渐阴郁,颓废,痛苦,可另一面,要是他的眼睛被治好了,温语柔算是报答完了对他的恩情,温语柔会离开吧?
他是卑劣的,不想温语柔离开。
“我会一试。”檀曜对伏在地上的温语柔颔首,示意她起来。
顾轻舟若是不愿治自己的眼睛,佛陀也无法勉强他。
果不其然,在温语柔和容嫣离开去大殿里烧香时,顾轻舟拒绝了檀曜的好意。
温语柔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对着金光闪闪庄严的神佛,双手合十闭上眼,所求还是顾轻舟的眼睛能恢复光明。
而容嫣,她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想求的。
她竟然看淡一切,生命中有的便有,没有的也不强求,无所谓生老病死,她没有执念心愿。
不过来都来了,容嫣求了父亲和母亲平安健康。
母亲说月鸢不想嫁给她的弟弟,在她入宫后没多久,月鸢便离开大祁,回了苗疆。
来的时候母亲说代替她求求鸣儿的姻缘,容嫣心想她身边就有个得道高僧,何必再求别的神佛,上山的路上她也问了檀曜。
檀曜说得是世间万物一直都在变幻,他堪不破容峥鸣的姻缘。
此刻容嫣跪在这里,还是很虔诚地给弟弟求了姻缘。
她和温语柔写了好几个祈福牌,转回来发现沈瑾书也烧了香,跪在地上求着什么。
还有司徒景行,他让人扶着他下了轮椅,对着佛像跪了许久,磕长头久久不起。
容嫣觉得这场景很奇怪,潜意识里觉得司徒景行不是信奉神佛的人。
他应该是藐视神佛怨天尤人的那种,可他现在却在拜神佛。
容嫣等着司徒景行,伸手去抢司徒景行攥在手里的祈福牌,“景行哥哥竟然也开始求神拜佛了,你的祈福牌上写得什么?给我看看!”
“告诉你就不灵了,别抢了。”司徒景行把祈福牌藏了起来,胸腔在起伏,眼里的情绪还未消散,含着泪看容嫣。
他都这么说了,容嫣自然不能再看了,“好吧,不过我猜也能猜到,景行哥哥一定是祈求自己的双腿能被治好对不对?放心吧,景行哥哥,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站起来。”
司徒景行唇畔噙着一抹笑意,无比温柔地凝视着容嫣,眸中猝然滚落出一滴泪来,曾经他武功高强,杀人如麻,掌管着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
后来他一身武功被废,天星阁被剿灭,他不仅孤身一人变得一无所有了,还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从强大狂妄呼风唤雨的天星阁阁主,变成一个废人,无疑是从云端跌到云泥里,他如何接受得了呢?
他不甘心,恨容嫣和赫连祁,怪命运不公,嘲讽咒骂佛子。
可现在,他已经不为自己双腿残废而感到屈辱和怨恨了,他也不在意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
曾经鄙视挑战佛陀的他,刚刚却跪在神佛面前,求得不是自己恢复正常,大仇得报,夺回所有……他没求任何有关自己的,求得是容嫣的毒能被解,这往后余生都平安,顺遂无忧。
如果佛陀能让他得偿所愿,他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
对,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有两条胳膊,自己的健康,寿命,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拿这些来换。
几人来到大殿外的广场上,要把那祈福牌挂到古树上,低的地方已经被挂满了祈福牌。
容嫣和温语柔想往高处扔,在手里甩了好几次,怕甩不上去掉下来了,于是一直没敢甩。
容嫣推了推司徒景行,“你先甩。”
司徒景行也怕甩不上去,但几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先甩呢。
他只好让沈瑾书架着他离开轮椅,抡了几下胳膊,然后,“刷”一下祈福牌飞了出去。
那一刻温语柔、容嫣,还有沈瑾书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追随着祈福牌而去。
阳光透过古树的细缝洒落而下,几人被那光线刺得眯了眯眼。
直到听见了一声动静,温语柔和容嫣看到那成功挂上去的祈福牌,都展颜一笑,欣喜地拍了拍手。
在成千上万的祈福牌中,红色飘带被吹着,祈福牌叮当作响,司徒景行顺利找到了自己的那块祈福牌,仿佛是最抢眼的,随风摇曳着。
司徒景行看着,脸上全是笑意,也热泪盈眶。
沈瑾书去扔自己的祈福牌,好家伙,“啪嗒”,穿过古树,掉在了地上。
这让沈瑾书脸色苍白,大步走过去单膝跪地捡起祈福牌,在心口的衣衫上擦了又擦。
司徒景行感觉到了沈瑾书的情绪,移动轮椅过去,向沈瑾书伸出手,“你求求我,我给你扔,能扔到很高的位置。”
“沈大人的臂力不行。”顾轻舟也走过来,在沈瑾书没犹豫要开口求司徒景行时,他拿走沈瑾书的祈福牌,人忽然飞身而起。
顾轻舟是会轻功的,树上的动静又那么大,眼睛看不见后,他的听力更加好了。
于是听着树顶上的声音,顾轻舟飞掠而上,很轻松就把祈福牌给挂到了高处,比司徒景行扔得高多了。
温语柔是没见过顾轻舟的武功的,尤其他双目失明后,人都不爱动了,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多数时候都双目放空地盯着空中的某一个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一整天。
此时他用轻功飞上去的那一刻,看得温语柔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