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曜早有预料般,拢好腕上的佛珠,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枚金莲种子。
种子只发了很细嫩的小芽。
珐琅彩瓷花盆里已经死的这株金莲,当时他拿出来已经长出了一片叶子,这个刚发芽的,便意味着要用更长的时间,更多的心头血来养护。
月鸢连忙拿了另外一个干净的青花瓷、椭圆形的宽口花盆来,金莲种子放进去后,她走去外面吩咐太监,“宣沈尚书令来寿康宫。”
这个时候官员们都不在宫内了,太监心想着太后娘娘这是有什么急事,这么晚了召见一个外男。
结果便感受到头顶压迫的视线,太后用冰冷的语调道:“这件事要是声张出去了,哀家便赐死寿康宫你们所有宫人。”
这其中要瞒着的人,当然也包括赫连祁。
太监心里一震,连忙随着其他宫人一起跪了下去,齐声应,“是,太后娘娘。”
沈瑾书赶来的很快,一路被引到花室里,对月鸢行了礼,起身凑过去看到那朵已经枯死的金莲,他心里也是一沉。
他知道太后和檀曜、司徒景行三人为了给容嫣解毒,而在养金莲,当时他想剖自己的心头血,但司徒景行先他一步,提出来愿意用自己的心头血养护金莲。
此刻这只金莲死了,沈瑾书看到另一个花盆里刚发了芽的金莲种子,从晴天霹雳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金莲还能再培育出来就好,这代表着给容嫣解毒还有希望。
“臣这就去取心头血。”不等月鸢开口,沈瑾书便说出来。
在月鸢闭着眼点了点头后,他躬身退出去,到了偏殿,解开腰上的白玉腰封。
太监举着的托盘里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和一个小碗,沈瑾书扯开衣襟露出胸膛。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把匕首,寻找到心脏的位置,那锋利的刀尖便刺破了皮肉,心口处的鲜血涌了出来。
太监连忙捧着碗去接心口血,碗不大,就是平常吃饭用得小碗,但要放满这一小碗心口血,过程却是艰难又难捱的。
沈瑾书微微弓着身,坐在椅子上,敞露着胸膛,在疼痛中双手攥着椅子,紧闭着眼,他冒着冷汗的额头上,青筋在跳动着。
沈瑾书忍耐着,俊逸清隽的面容苍白,唇上没有了血色,在这过程里他想到了第一次自己以帝师的身份,在御书房见到还是太后的容嫣。
在幽州,他站在容嫣的身后,像是从背后抱着容嫣,握着容嫣的手,教容嫣写字。
在那个大雪夜他和容嫣坐在长街的馄饨摊前,一起吃馄饨。
后来容嫣替他挡刀子,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即便后来知道了那是一场容嫣为他设得局,他还是喜欢容嫣。
容嫣抛下他离宫去了苗疆,他魂牵梦萦相思成疾,释\/放出来的男\/精玷污了容嫣送回来的信,以及他画下的一幅又一幅容嫣的画像。
他在朝堂为容嫣除谋逆派,夺皇权,拉拢朝臣,寻来一条手串,不远千里送去龙川县。
他奔波了大半个月去找容嫣,在赶到容嫣身边的一刻,情绪失控眼中含泪。
他对容嫣献身。
虽然被容嫣拒绝了,但容嫣说她谁都不爱,不要任何男人做她的情人。
她会杀摄政王,却不会因为利用完了他,而杀了他,他会一直是她宠着的臣子。
现在,容嫣失忆了。
容嫣忘记了他和当初的承诺,却唯独记得赫连祁。
她喜欢赫连祁,她和赫连祁在一起了。
她,对他食言了啊。
沈瑾书想怨,可他如何怨?
他还是选择守护着容嫣,容嫣在哪儿,他便在哪。
容嫣需要金莲来解毒,他便剖了自己的心头血来养护金莲。
他不在乎自己丢了性命,要是能救容嫣一命,不,是三命。
赫连祁还不知道,容嫣肚子里怀着他的两个孩子。
那是别的男人的两个孩子,可即便这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容嫣活着。
沈瑾书睁开的墨眸里一片通红,热泪滚滚。
他面上却是平静又坚决的,想着跟容嫣之间的种种,已是一刻钟过去了。
心头血终于装满了一碗,另一个太监手里拿着纱布,沈瑾书接过来按在心口的位置,没有用止血药物,也不能包扎上药。
因为药粉会影响到鲜血的纯度,并且以后的几天都要取一碗,所以这伤口不能包扎。
过了许久,直到心口的鲜血不流了,沈瑾书穿好衣衫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稳住,接了装着心头血的托盘,自己端着去了花室。
那鲜血微微冒着热气,檀曜接了碗,把鲜血倒了进去。
金莲种子被鲜血淹没、浸透。
但很快,那金莲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生长,叶芽从鲜血里冒出来,宛如豆芽菜的脆弱叶子摇曳了两下后,立住了。
月鸢、沈瑾书和司徒景行看着这一幕,脸上皆露出喜色来。
檀曜那端正俊美如被覆着月华的面容上,却依然是无波无澜的,淡淡道:“沈尚书令的血若是也不行,太后娘娘便试试自己的心头血。”
月鸢用得身体是苗疆圣女的,苗疆圣女从生下来就身负旁人没有的本领,所以她养活金莲的可能性更大。
“什么?”几人都没想到或许沈瑾书的血也养不成功金莲。
要想最终养成功金莲,可能人会没命,月鸢跟司徒景行有仇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让司徒景行来养。
司徒景行也愿意养了。
而沈瑾书就不用强迫了,月鸢预料到了即便会没命,沈瑾书也愿意剖心头血养金莲。
若是沈瑾书养不活金莲,那就得月鸢来。
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救容嫣和她肚子的两个孩子,月鸢当然愿意,但赫连祁是不可能牺牲生母的性命,去救容嫣和孩子的。
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赫连祁知道了。
没过多久,沈瑾书和司徒景行也离开了寿康宫。
因为容嫣的身体,且月鸢对她的重视,司徒景行跟之前一样,与华良善几个太医都依然住在长乐宫的其他殿里。
这件事众嫔妃们是知道的,不过太后都说了自己的侄女体弱多病缠绵床榻,众嫔妃们都以为这么多太医在长乐宫,怕是太后的侄女活不长了。
所以哪怕皇上那天去了长乐宫,她们也没把长乐宫的主子视为眼中钉,现在她们的眼中钉是宋凝霜和江箬瑄。
容嫣身边十二个时辰都不离太医,即便是夜里她睡下了,也有两个太医和宫人们在寝殿外值夜。
这几天司徒景行剖心头血养金莲,月鸢吩咐了没让李育泉安排他值夜,今晚值夜的是其他两个太医。
司徒景行让宫人推着他到了外殿,那两个太医见到他这个院使,纷纷行礼。
司徒景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以免扰了容嫣休息。
太医们点了点头,不知道司徒景行来干什么,只见司徒景行坐在轮椅上,久久地对着皇后寝殿的方向。
他的腿上没盖毯子,被匕首剖开的心头一阵阵巨疼,本就苍白满是病弱的面上,此刻更是没了血色。
容嫣睡觉不习惯留着灯火,哪怕是殿外,也只点着一盏宫灯。
初冬的夜里很冷,那微弱的烛火没能照亮人,司徒景行处在阴影里,静默、僵硬,苍白又孤寂。
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冻得麻木,之前觉得自己住在长乐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多么令人喜悦。
可现在,只有一殿之隔,他心口疼得难以呼吸,通红的眼里浮着一层泪。
容嫣从失去部分记忆,回到少女时期的状态后,以前很自律的她,现在却特别随心所欲。
她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睡到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完全没有了以前当太后时,精准到每一刻固定的在做什么的规律。
第二天她醒来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司徒景行听到殿内的动静,蓦地睁开的一双眼里,布满浓烈的血丝,他哑声吩咐太医,“可以去熬保胎药了。”
容嫣因为身中剧毒,所以保胎药一天都没断过,早上起来先喝药再用膳,晚上是睡前一碗药。
每天早上她醒来后,太医就会立刻去熬药,以便她从寝卧里走出来后,恰好能喝到温度适中的药。
容嫣洗漱梳妆用了半个时辰,做太后时都是搭着迎雪的胳膊走路,现在即便怀孕了,她却不让扶着,脚下走得不慢,裙角都在飞扬着,很明快的样子。
容嫣出来后,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司徒景行,诧异地询问,“景行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虽然司徒景行就在长乐宫里,并且还有其他五六个太医,但容嫣总觉得司徒景行很忙。
司徒景行每天在她午睡起来后,才会来找她,今天一大清早就来了,真是稀罕。
司徒景行唇色泛白,双目却猩红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眼里含泪,满是沉痛地凝望着容嫣。
他也没多忙,只是这段时间跟檀曜和月鸢一起,在研制解毒之法。
而最近几天剖心头血,体力不支,需要休养,才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找容嫣。
“景行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你的双眼这么红肿,是已经哭了一夜吗?发生了什么?你失去了最亲的人吗?”容嫣俯身。
因为司徒景行坐着,她的一手便按在了轮椅上,凑近了盯着司徒景行的双眼。
司徒景行忽然倾身,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容嫣的后腰,脸埋在容嫣隆起的肚子上,闭眼的一瞬间,他泪如雨下,哽咽难言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司徒景行不知道自己如今对女装的、现在的容嫣是什么感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让容嫣时刻都处在性命不保中,不想让容嫣死。
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提供给江箬瑄毒药了。
容嫣怎么能死呢?
她把他害得这么惨,他还没有复仇成功,没有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容嫣欺骗了他的感情,废了他一身武功,剿灭了他的天星阁,他不仅一无所有了,还双腿残疾,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的性取向也扭曲了,对其他女人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男人,这种种都是容嫣造成的。
所以他要容嫣爱上他,再抛弃了容嫣,让容嫣也尝尝被欺骗、玩弄,被抛弃,一无所有的滋味。
所以啊,容嫣怎么能死呢,容嫣不能死。
那个时候在地宫里,他携着容嫣跳入了寒潭中,即便知道被容嫣欺骗了,他却还是愿意搭上自己的命,救容嫣。
现在也一样。
这金莲养下来,怕是人的命都没了。
然而,然而哪怕他想用自己的一命,换容嫣好好活着,却也换不来,他的心头血养不活檀曜的金莲。
这便代表着救容嫣的希望又渺茫了几分,当看到那朵金莲枯死时,司徒景行心里的绝望一阵阵袭来。
檀曜话里的意思,沈瑾书的心头血也未必能养得活金莲,到时候就得太后来养。
如果连苗疆圣女的血也养不活金莲,那这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养活了。
容嫣会死的,司徒景行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这一刻看着明艳动人一无所知的容嫣,他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景行哥哥,你果真是失去了至亲吗?”容嫣想不到除了亲生父母,还有什么人能让司徒景行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的。
她心疼不已,抬手摸着司徒景行的脑袋,柔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景行哥哥节哀,你还有我呢,我也是你的亲人,以后我就把你当成亲哥哥,会对你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