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大兴的河北道冀州信都县。
时颜和恒景骑在马上,慢慢走进了信都县,看着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时颜不禁眉头微皱,连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回到在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堪称故乡的地方,心情也舒畅不起来。
坐在她身后的恒景垂眸看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轻轻把她的手握进手心,道:“战争刚刚才结束,大兴要恢复往常的繁华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今,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愁敌人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已是一件好事了。”
时颜也知道是这个道理,轻轻“嗯”了一声。
但看到这冷清的街道,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恒景看了看回答得甚是敷衍的女子,不禁轻笑一声,用下巴轻轻磨蹭了一下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好了,阿颜,这一路过来,你就没有笑过几回。
我特意把你带出来,带回这信都县,不是想看你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的。”
时颜按了按心底的负面情绪,微微转头看了身后的男子一眼,突然,扬唇一笑,往后更加靠进了他的怀中,叹息着道:“我自是知道你的用心良苦。”
那天,恒景说完要带她私奔后,第二天天还没亮,果然就叫醒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在周仰一脸懵逼的注视下,两人同骑一马离去了。
也亏得帮他们安排这件事的是周仰,周仰向来对恒景言听计从,便是完全不知晓恒景这么做的用意,也不会多问,只默默地帮他们准备好一切事情。
也因此,他们偷偷离开这件事,也只让周仰一个人知晓了,临走前更是嘱咐周仰,除非别人问起,他不能主动说出他们离开了的事。
至于他们会去哪里,自然也是没有告诉周仰的。
时颜已是能想象,当鲁国公他们发现她和恒景都不见了的时候,会是多么惊怒了。
这一回,他们两人真的妥妥是私奔去了。
恒景这样做的用意,时颜多少能猜到。
战事结束了,意味着,这片土地要确定它新的主人,并要开始战后的重建。
这些事一旦开始做起来,没个十年二十年是忙不完的。
恒景是想趁他们背负上那样的重担之前,抓紧时间带她出来一趟,履行他先前说过的,会带她回他们以前那个院子的承诺罢。
除此之外,恒景只怕还抱有另一个目的……
时颜不自觉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恒景一声呼唤拉回她的神智,“阿颜,你可还记得那里?”
时颜顺着恒景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当看到泰兴酒楼四个字时,不禁扬起一个怀念的笑,瞥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当然记得,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那时候,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连温饱都成问题。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被逼得去偷食物。
在一个人快要被饿死的时候,什么道德、什么底线,都能被短暂地打破。
泰兴酒楼是信都县最大的一个酒楼,门前有一家卖肉包的小摊。
当时,她就是趁着小贩不注意,偷了两个肉包扭头就跑。
她还记得,她这个行为很快被别人发现了,无数人顿时对她群起而攻之。
她抱着肉包拼命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条巷子里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跑。
恒景就是那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
他走到了摔倒在地上的她面前,蹲在地上看了她很久,就在时颜以为他也是来抓她的人时,小小的少年突然拿起她掉在地上的两个肉包,放回到她身边,低声道:“来追你的人被我引走了,以后,不要去泰兴酒楼附近偷东西。
泰兴酒楼的掌柜是信都县县令的亲弟弟,在信都县向来横行霸道,而在泰兴酒楼周围的小贩,都是泰兴酒楼掌柜的人,每个月都要向泰兴酒楼的掌柜交保护费。
你若是被他们抓住,讨不了什么好。
而且,那个泰兴酒楼的掌柜……”
顿了顿,少年那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所有的深沉的凤眸中掠过一抹厌恶,冷声道:“对你这样的小女娃情有独钟。
懂了的话,以后就离那里远一些,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没有人可以救你。”
说完,少年起身便离开了。
当时的时颜有些怔愣地看着少年离开的身影,一边啃着好不容易到手的肉包,一边在心里感叹——
古代就是不一样啊,这年纪的娃娃搁现代还在学校操场上和小伙伴追逐打闹呢,到了这里,竟然就懂这么多社会险恶了。
时颜回想起那不甚光彩的初见,怀念之余,还是忍不住有些囧,默默地望了望天,道:“这般狼狈的事情,你就不要让我回想起来了。”
说实话,当初她的开局,堪称是穿越小伙伴中最悲催之一的开局了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初她之所以会救下宗向南,也是因为,在他身上,她看到了那时候孤立无助的自己。
那时候,救了她的是恒景。
如果没有恒景,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如何,也许开局就要回去了罢。
因此,她无法放下跟当时的她一样境遇的宗向南不管。
恒景抱紧她的腰,在她耳边轻笑一声道:“那是你在我面前少有的狼狈的时候,若我早知道,后面我会那么喜欢你,当初我就该……”
他没有再说下去,时颜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该怎么?”
恒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该把你带回去,威逼利诱让你答应长大后嫁给我。”
时颜嘴角微抽,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还说威逼利诱让她长大后嫁给他呢。
这家伙感情内敛得很,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多年下来,都不知道他对她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瞪完后,时颜忍不住道:“还说带我回去呢,那时候,我都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当时的恒景虽然穿着一身破旧发黄的衣服,但整体来说还算整洁的,跟他们那样的流浪儿感觉有些不一样,因此时颜以为,他只是家里穷,不至于跟他们一样是个可怜的小流浪。
后来,她回到栖身的破庙,偶然间和恒景面对面碰上了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和她栖息在同一座破庙里!
当时,他们小流浪通常会住在一起,互相照应照应,那个破庙便是信都县其中一个小流浪聚集的地方。
后来,时颜才知晓,恒景跟她一样,确实也是个没有家的小流浪,只不过他聪明,懂得到处找一些零散的伙计做赚点小钱,在他们当时同一个破庙的小流浪中是过得最好的。
再后来,两人慢慢熟悉,时颜借助他在信都县积累下的一些三教九流的人脉发展自己的医术事业,恒景也乐意跟她混在一块,两人就这样慢慢混熟了。
如果,当初他们不是碰巧住在同一个破庙里,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恒景想到这里,心突然微微一抽,不自觉地更加抱紧了怀里的女子。
他无法想象没有阿颜的人生。
他要感谢上苍,让他与阿颜相遇后,还有机会相知相识,最后相守。
两人就这样悠哉悠哉地骑马沿着这个信都县走了一圈。
这里的每一个地方,几乎都充满了他们曾经的回忆。
如今回想,那竟然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了。
最后,在日落西山之前,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小的二进制院子前。
站在那熟悉得让人眼底刺痛的木门前,时颜竟产生了某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情,手伸到半空,却迟迟不敢伸过去触碰上那扇木门。
那是她和曾经的几个伙伴努力赚钱买下来的院子,也是她曾经以为,她会在这里过一辈子的院子。
只是事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当初她被韩圻年的人找到后,她身边的几个伙伴察觉到了她的忐忑不安,纷纷表示要陪她一起去望京闯荡闯荡。
在离开信都县之前,他们一起决定,把这个院子卖了。
这里早已不是他们的院子了。
不仅这个院子不再属于他们,便是她推开这扇门,里面也不会有她当初的那群伙伴了……
时颜心底抽痛,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
她其实很清楚,不管她多么留恋当初和伙伴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她也不可能回去了,永远不可能。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不敢触碰那段记忆的原因。
身旁的男人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凤眸里掠过一抹心疼。
突然,他牵起时颜的手,轻声道:“不用怕,阿颜,不管如何,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时颜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却微微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恒景陪着她,她只怕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恒景忽地,朝她微微一笑,突然拉着她大步向前,轻轻推开了那扇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
时颜眼眸微睁,下意识有些讶异地唤道:“恒景,你……”
这里,应该早已是别人的院子了啊!
便是他们想进去看看,怀一下旧,也该先与现在的主人商量好再进去。
他这般直接推门进去,就不怕被人当成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