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玄洲,大乾朝。
云伀城外三十里,一座名为瘟神祠的所在中,香火缭绕,愿力氤氲。
诸多凡民百姓来此拜神,祈祷时疫退散,人畜安康。
一时间,到处都是摩肩接踵,人头涌涌。
这样的热闹场面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直到时近中午,人群散去,才清静下来。
说来也是巧合,十八个月前,此方地界爆发了能够传染人的瘟疫,方圆数十万里诸多府城郡县损失惨重。
但是朝廷传旨,重建瘟神祠之后,疫情恰好消退。
百姓皆言瘟神显灵,争相祭拜,为这新立的瘟神祠贡献不少香火。
朝廷之中主管封神事宜的国师天阁祭酒当即顺应时事,把专为舒长生准备的神牌神像立在此处,并册封其为云伀府瘟神。
这相当于是贵族的封地,爵位配套有食邑,从此之后,他就可以在此间享有自己的香火信仰,成为民间敬奉的真正神只。
朱利生虽然无权干涉封神,但毕竟也是大乾朝的三大国师之一,晋升结丹之后坐稳位置,享有不小权柄。
他屡番大张旗鼓派遣弟子前往祭拜,暗中则除疫治病,肃清时疫,把过往的神迹延续下去。
百姓们见到连仙师都来参拜,又的确风调雨顺,物阜民丰,自是景从,一时云州香贵。
如此年余过去,此间香火愈发鼎盛,就连大潜龙脉都受其牵引,分润了些许好处。
这也使得,舒长生的神躯很快就顺利铸成。
这一日,瘟神祠内,香火缭绕的虚空神域中,一缕金光凭空浮现。
舒长生带着几分迷茫睁开眼睛,现出身形。
“怎么回事?我的身体……”
他突然僵住。
天地大道所寄存的资讯如潮涌来,一年来的诸多事情,借由祭拜修士的倾述,凡民百姓的祈祷浮现于心。
这感觉,就如同以智慧之香融合了聻灵,无师而自通。
“我封神了?是瘟部正神痨疬真君?”
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死后的诸事。
同一时间,虚空之中,更多的人影浮现出来。
那些人都和他一样穿着天庭的仙官服饰,各自腰佩牙牌。
“这里是……”
最初的迷茫过后,很快反应过来。
“参见真君!”
这是隶属于舒长生的僚属,他们之间本无交情,但却在朝廷的册封之下划分到了舒长生的麾下。
舒长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很快进入角色:“诸位免礼,吾等同为新神,今后共事,宜当彼此关照。”
略作安排之后,金光笼罩神祠。
一时间,四处金碧辉煌,桌椅墙面俱皆有所变化。
香火缭绕的虚空深处,神力凝聚的大殿浮现出来,紧随其后就是配套的宫殿楼宇。
这方神国法域连接着虚空,通达到了九天之外,遥远的古仙界,也即是天庭之所在。
四方云雾震动,自动在宫城一角开辟出了全新的宫殿虚影。
然后,这些虚影渐渐转化成为真实。
这座府邸的大门口,硕大牌匾高悬,赫然是痨疬真君府五个大字。
舒长生的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巴掌宽,尺许来长的泛黄符箓,这即是代表着他神位身份的仙箓,乃是上古瘟神神格所具现。
他的神魂与真灵与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状的奇异联系,仿佛这本来就是他元神的一部分。
舒长生把神识散了出去,更是奇异的发现,自己和此方大地上的千家万户都产生了联系。
那是凡民百姓们把自身神魂之中的精粹念头贡献出来,转化成为构筑他神躯的关键材料。
这与孤魂野鬼利用阴煞转炼阴神有着截然的不同。
阴煞之类,只能勉强保护残魂,无法得到丝毫的温养。
故而鬼怪大多需要吸食阳气,精血,利用残害人命的方式来维持自身,只有修炼到高阶之后,转化鬼仙,能以天地自然的元气为食,亦或开辟淫祀,冒名享用香火。
神灵同样多是阴神之属,但维系他们存在的根基乃是精神意志,故而需要的是香火愿力。
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虚空之中不断传来的梦呓般的呢喃,那蕴含着凡民百姓最真挚最淳朴的愿望念头的信仰之力化为香火,源源不断地向着这座神祠,进入了法域。
“原来如此!”
舒长生感受着这些事物之间彼此的联系,突然明白,自己如今的这种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凡民百姓的精神意志成就了他,但在这同时,亦在不停的侵蚀。
他的精神灵魄不可避免的朝着凡民百姓所希望的方向改变。
除此之外,就是整个天庭的规制法度,气运因果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
这甚至能够在潜移默化之中改变他的精神和意识。
正所谓,一入神道,身不由己,古修们视之为畏途,并不仅仅只是修为法力难得寸进那么简单,还有一大原因就是这种失去自由意志的影响。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天地之间自由修持的逍遥修士,而是天庭治下的神只,担负着诸多因果与使命!
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真的还活着,因为他现在全身上下,血肉精神,绝大部分都已经不再是过去自己所拥有。
在世之时的舒长生,乃是父精母血所孕育,经由自身修持,不断成长。
但如今的舒长生,是香火愿力所凝聚,信仰精神凝注于此,化为神躯,甚至于,连精神意志都在一定程度被重铸。
“忽!”
突然之间,舒长生掌蕴青黑之气,如同一团云雾握在手中。
此乃瘟疫本源之中的痨疠之力,源于上古之神。
舒长生不像寻常散修那么无知,很快就明白,这种无师自通的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再运法力,忽的又发现,自己的修为有所增长,竟然远超过去水准,达到了一千八百年之多。
“不,不是增长,而是替换……”
“我生前所有的修为法力都散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痨疠真君这个新身份本身所应具有的法力!”
舒长生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仙箓。
“原来如此,神躯其实是凭依,本体是这仙箓和其所代表的位格才对么?
简直就像是我夺舍了这尊神只一样!”
好在法力唯心,他的精神意志和记忆仍然保存着,前世的知识,以及神通法术都还在。
这与神格融合起来,便成为了他这位新神的独特印记。
舒长生变得远比过去强大,但却很难高兴得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修为法力还有境界,大概很难增长了。
这是神道本身的限制,除非能够被授予新的神位,在体制内获得兼任和擢升!
就在这时,舒长生忽的感觉祠外出现了一道气息。
他略感诧异看了过去,却见是有人迈过虚实之间的界限,从人世间侵入进来。
一时百里飘香,沁人心脾。
“师尊!”
舒长生正紧张间,察觉对方身份,不由得怔了怔。
朱利生跟随在李柃身后,看到了神国法域深处的舒长生,不由得面露复杂之色。
“长生……”
李柃幽幽一叹。
“你终于归位了。”
舒长生明白,李柃和朱利生是专程来看自己的,连忙挥退赶出来查看情况的属神,把李柃和朱利生请了进去。
不久之后,三人便在里面一座宫殿之中坐定,聊起近年来发生之事。
“神香门那边,我已安排你门下真传徐策继位,东海之事亦有英庭代劳,你都不必担心。”
“弟子不孝,未能伺奉师尊左右,如今入了神道,身不由己,只能请诸位师兄弟多多代劳了。”
舒长生把自己身上的一些变化,还有关于神道封神的猜测告知。
李柃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此前早就已经有所猜测,如今倒也算是证实了。
其实各道各途,都是对大道的参悟和理解,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大道唯一,却又千变万化,不同之人,处在不同角度,不同心境,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
神道之法其实也是源自于灵性智慧之论,旨在解构整个灵性与意识的本源,从而借鉴元神大道,因果之道,结合香火愿力等等诸般力量转移神灵权柄,创造仙箓,神格。
神灵权柄并非孤立的存在,它与整个道天地人的格局息息相关,乃是天庭体制的重要一环。
倘使没有天庭,这神灵之位也只不过是类似龚茌所曾获得的木鬼聻灵一样,只是些许外来意识和灵性罢了。
高明者甚至还可以借此自立割据。
但有天庭,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灵蕴了。”
舒长生道:“确实如此,我感受到了自己的神格与此方地界万民福祉息息相关,如若云伀府生民凋零,百业不兴,再无香火供应,我也会很快衰弱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于仙箓,神位的一些法则力量在左右着我,令得我的行动,甚至意志都不再像过往那么自由。”
李柃道:“这并不在我意料之外,很早以前,老祖就曾经暗示过我这些了。”
舒长生面上露出了难过之色。
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但他现在的处境比那些还要更加艰难。
李柃安慰道:“你不必多想,此间因果既了,便安心的在天庭做事吧。”
不久之后,李柃带着朱利生离去。
舒长生站在瘟神祠的门口,久久伫立无言。
……
“师尊。”
带着朱利生遁行于虚空之中,李柃同样久久无言。
直到朱利生忍不住打破沉默,叫了他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朱利生道:“如今舒师兄也见过了,您要不要顺道去往乾州的圣京?”
李柃道:“算了吧,我现在暂无心情。”
朱利生道:“您还是难以释怀么?舒师兄虽然入了神道,但终归还是在那里,只是受限于天庭,今后难得相聚罢了。”
李柃微微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神道并非只是拘了神魂留在天庭做事那么简单的。”
朱利生微怔:“嗯?”
李柃道:“我问你,人无指可还能活?”
朱利生道:“这自然是可以的。”
李柃道:“不错,人无指可活,些微肢体的残缺,并不会影响整体的意义。
那么,人若无臂,可还能活?”
朱利生道:“自然也是能的。”
旋即微微皱眉,自以为严谨道:“啊,不,若是凡民,可能因会大出血而死,但若遇到医术精湛的医者,用上灵药,及时救治,大概还是能够活命。”
李柃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那,人无头可还能活?”
朱利生微怔,略带几分迟疑道:“人若无头,筑基修士基本上都得死,但若修为境界达到了结丹以上的话,精气神三宝凝炼,应当还有机会存活下来。
不过,若无生命道果,做到肢体再生,同样不可长久。
结丹修士的飞头之术也只能做到头颅暂离躯体,要及时接驳回去,不能凭空长出……”
李柃同样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人若无魂,乃至烟消云散呢?”
朱利生终于答不出来了。
据他所知,应有大能手段可以复活重生。
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容易。
李柃道:“明白了吗?这是一个模糊的领域,哪怕对于大能修士而言,同样难以得出确切结论。
生与死的界限并不是说有人画下一条线,在此为生,在彼为死那么简单。
尤其修仙者擅长逆转生死阴阳,在各种状态之间转换……
这也导致了,世间存在着一些生死存亡之间的事物。
你以为我这一次真的只是放不下心中牵挂,来看长生那么简单的吗?我是要来看看这新生的神灵,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弟子舒长生。
就算拥有闻香识人天赋如我者,能嗅出长生之味在此,也不敢百分百确认此事了,长生可能真的已经复活,但他身上和昔年的老祖一样,多出了那股子神灵才会拥有的香火味,人味自然就淡了几分。”
朱利生僵住。
他细细品味李柃所说的这一番话,不免感觉意味深长。
但李柃说完之后,却似突然放下了心中的牵挂,气息变得愈发深邃起来。
他看了看仍在思索之中的朱利生,道:“不要再纠结这些了,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