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夜半,天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只有天际隐隐传来的隆隆雷声,让这盛夏的夜晚多了几分声响,但也把本该聒噪不休的蝉鸣给彻底压了下去。
杭州城外,钱塘江临近入海口的一座小小的渔村中,几人正打着灯笼,小心翼翼,一脚深一脚浅地直往深处走去。
纪业在几个本家心腹的扈从下,由着一名身材干瘦,面容苍老的男子带领着,一路直来到渔村最靠近后方水流的一座二层小竹楼前。
然后,他还没有直接就登堂入室,而是颇为规矩地立在楼外,直到那领路的老者进门好一通禀报,得到楼内主人的允准后,方才略整衣冠,不紧不慢地进入竹楼。
才一进竹楼一层,那几个随他同来的纪家心腹神色便是一紧,手下意识便搭到了腰间佩刀上,一副戒心十足的模样。
只因为在他们面前,正随意散坐着七八个发型古怪,衣着更怪,却又横有长刀于膝上,浑身都散发着极其浓郁杀气的汉子。
他们就那么坐着,看到几人进来更是只抬了下眼,就让这几个纪家心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就好像这几个不是人,而是嗜血的野兽。
纪业也感受到了这种扑面而来的强大杀气,但他终究是有着相当见识的大人物,此时也就只稍稍吸了一口气,便无视了这几人,转而看向了躬身立于前方的老者。
老人恭敬一笑:“纪先生请登楼。不过,长野先生说了,只请您一人上楼说话,还请不要让老朽为难。”
“长野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啊。”纪业勉强也笑了一下,这才略略回首,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我下来。”
在几名下属略有些不安的答应声中,他已迈步上了有些狭窄低矮的楼梯,弓着腰,很快就上到竹楼二层。
转过身来,就见上层要比下层宽敞不少,因为这儿的一切都更简单,除了一张靠墙的竹榻之外,就只有一张矮几,和相对而放的两个坐垫了。
矮几上,还有茶壶杯碟,一个和下边那些野兽般的家伙一样穿着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仔细地把壶里的茶水倒出来,先是洗了一遍那几个并不算太精美,放到纪家只是下人们平日所用的茶杯。然后才又把陶罐里的水再注入壶中,放到火炉上,重新烹煮起来。
直到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后,他才稍稍抬头,冲纪业欠身致意,又指了下跟前的另一个坐垫道:“纪先生,还请坐下说话。”
他虽然说的也是大越官话,可这语调却过于生硬而古怪,叫人一听就可知其绝非中原之人。
纪业道了声谢,便也依照对方的姿势,跪坐到了坐垫上,与之相对:“真是想不到,这次竟会是长野先生你亲自前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生意不好做啊。”长野先生把洗好的茶杯恭敬地摆到纪业面前,语调平静道,“不瞒纪先生,我们扶桑岛上,现在已需要更多来自中原的好东西。比如瓷器,茶叶,还有各种药材,书籍……倒是绸缎,至少这一两年里,我们是不缺的。”
纪业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皱:“这是整个扶桑岛上的意思,还只是贵藩主之意?”
“没有区别。我主这几年凭借与你们杭州的商贸往来,得到了许多绸缎,并因此赚到了不少好处。
“但是,你也知道,有时候东西供应太多了,它就不值钱了……就好像你们中原有句俗话说的,叫作物以稀为贵!现在绸缎已经不再稀有,价格自然就……”
“在下明白了。确实,这几年里,咱们已经为贵藩提供了数百万匹的绸缎,足够你们扶桑岛上各方之人消化使用了。”
“对的,所以还请纪先生能给我们提供其他更多的东西,拜托了!”长野先生说着,还很是干脆而用力地一个鞠躬,脑袋都差点磕在桌面上了。
“当然,报酬上我们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说要多少,我们绝不还价。尤其是书籍,我们需要的数量极大……”
“看不出来,扶桑岛上竟还有如此心慕我中原文化之人。”纪业感慨了一句。
长野先生则只是一笑,没有过多的解释,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却盯上了对方,隐隐有着洞悉一切的意味。
“长野先生,实不相瞒,若是之前,这样的生意自然是大可做得的。别说咱们双方已有多年的往来交道,光是你们不远千里,跨海而来的诚意,就足够让我们相信,并愿意给予你们想要的一切了。”
纪业说着,顿了一下,面露难色:“不过眼下,事情却出了些变故。我们纪家也好,其他的于家和周家也罢,如今正遭遇大变,别说再与贵藩互通有无了,今后能否保全自身,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可是因为最近杭州城内发生的事情?”长野先生盯着他,突然问一句道。
纪业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明显愣了一下。
而长野先生则又是一笑:“此事如此之大,我们虽在城外,多少也是听说过消息的。
“听说五日之前,你们的皇帝陛下突然出现在杭州,然后把你们纪家,还有于家周家的主人都给抓了起来,而罪名就是你们把绸缎完全拿在手里,又卖与我们?
“而且听说,你们的官府,还在你们的家里,搜出了几十万匹的绸缎。最近几天,还有很多杭州的绸缎商人,向官府揭发你们的一些不好的行为……”
纪业脸上的笑容此时是彻底不见了。
这次的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对方一早探听到消息并不让他意外。让他感到震惊的,却是对方居然直截了当,就把这一切都放到明面上说了出来,这让自己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
而长野先生却依然自顾自地说着:“你们的处境我很感同身受,也想施以援手。我想,今日纪先生前来,也是怀着这个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