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王土旺也卸了大黑马,只一身玄色布衣,徒步往那急急而来的魑魇相向奔走。
待双方距离不到百步时,就听王土旺猛吸一气,豪烈嗓门如雷霆炸响。
“魑魇军听令!”
只这一嗓子,便叫城墙上的人无不色变。
这嗓门,都快要奔着那春雷去了。
然下一刻,更叫他等站不稳的身子的声音陡然轰鸣而起。
那是应和主将的吼声,是伥鬼的齐声咆哮,是历经九边淌血的骇人杀气。
“吼!”
两千余卒齐声怒吼,直如那猛虎啸聚山林,叫众人无不色变。
城墙上,乾元帝瞧着这区区两千,气势却比两万还足的魑魇军,一双眸儿直扫过周遭垂目皇子重臣,只玩笑道:
“常闻魑魇破城拔寨易如反掌。
若此军驻扎于城外,可否夜袭禁城,将朕擒下啊?”
他这话一出口,周遭无论皇子亦或是重臣,心头齐齐咯噔一声,想都未想,只纳头大跪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若依魑魇军以往战之绩,说不得还真能做到,只这话莫说应和了,便是稍微害怕、颤抖的少了,对皇帝而言都是大逆不道。
这乾元帝在敲打人呢~
只敲打谁,知者自知。
周遭落针可闻,做皇帝的疑心病端是比这天下人加起来还重,微眯眸子滑过周遭,先在那卢都泽身上停了一刻,又扫过那四个瑟瑟发抖的皇子,这才轻笑一身。
“起来罢,怎好好跪着作甚。”
言罢,扭头不再看身后,只目光灼灼望着城下。
城下,王土旺也开始披甲了。
他那老甲一直由魑魇军收容,这片刻功夫,周遭士卒齐齐涌上,与他披挂整齐。
泛着血光的甲胄上身,待头甲扣上,他予人的感觉就完全变了。
再不是那街头泼皮无赖,而是与身后魑魇合一,整个人散发出酷烈杀气,直叫见者胆寒。
而那魑魇军,大将归位,军魂归来,本就骇人的气势竟再度攀升;
如原来感觉只是铁甲雄兵,沉默如山,这会子王土旺归了大军,便似整个活过来一般,强烈的野性纵横四野,而那头盔阴影下,一双双赤红厉眸更是于白日中缓缓亮起。
伥鬼迎猛虎,出山择人噬。
便只有这般雄兵,方可破城杀敌,纵横九边如入无人境了罢!
城头上,老徐国公蒋罗山激动的直打摆子,一双厉眸死死盯着城下悍卒,拳头更是捏的如铁般硬。
“真真虎贲,真真虎贲啊!”
吼了一嗓子,老国公直冲着皇帝纳头行大礼跪拜在地。
“殿下,臣为皇帝贺,为大乾万民贺!”
他这一开口,周遭登时醒悟,连大礼叩拜在地,同声应和。
“为陛下贺,为万民贺!”
“好!”
乾元帝咬着牙关,嘴角荡起自信到狂妄的笑容。
“来人,设下酒宴,朕要与魑魇部共饮!”
此非得胜归来,亦非大军出征,然乾元帝已经等不及了,他要收下这把绝世砍刀,死死捏在手上。
言罢,只一挥龙袍,迈步就往马道行去,直要下城头。
城外,王土旺并不知城墙上的异动,但他知晓,此番显摆一下已然足够,若再有动作,只怕会跳动皇帝那敏感脆弱的神经。
故他不在发号施令,只扭头瞧着身后士卒,乐呵呵的凑了过去。
“哈,陈麻子,又壮了不少,只这腮帮怎便这般大了!”
“呦,王狗蛋,你后头跟着的那厮怎这般面生?”
“甚?你家犬子,好狗囊玩意儿,有了银子不晓得供着送那私塾,往咱军阵里塞算个鸟!”
“你有六个狗儿,直娘贼的,当某没说!”
热情寒暄,这魑魇部卒更不见外,只哈哈与王土旺说笑,哪有甚陌生可言。
王土旺本就不是甚讲究之人,九边历战时,吃穿住行皆与将卒无异,本身说话又粗鄙,端是混的袍泽一家亲。
没多大会儿功夫,这魑魇便现了原形,到处都是嚷嚷着和王土旺扯闲的老卒,整个成了一泼皮军。
待皇帝行架下了城头,来到城外时,这厮魑魇军早变了模样,又是挠腚扣裆的,又是勾肩搭背瘫地上闲聊的,更有甚者干脆老拳相向。
至于争论缘由,则是甚你将将踩着俺脚的鸡毛蒜皮小事。
这些个汉子野惯了,端是谁都不服,披着甲都要打架,也就王土旺能压伏的了他们。
老远瞧着这乱糟糟一幕,乾元帝忽的眼睑抽搐,正欲开口;
哪知城外王土旺也瞧着皇帝行架了,噌的起身就是一声怒吼。
“列阵!”
只一声,就瞧这些个悍卒瞬间归位起身,直目不斜视站得笔直,寂静无声,哪还有刚才半分哄乱之意。
乾元帝不算特别懂行的,可那老徐国公蒋罗山却是真真的大拿,只拄着拐,躬身快步行至乾元帝身侧,只落后一步,赞善道:
“官家,此军厉害,甚超老臣期望。”
“哦?老国公何出此言!”
“官家您瞧,这些个悍卒原哄闹一团,坐行皆无度,简直与那泼皮无赖无二;
然官家可曾发现,此军纵是这般,亦本能抱作一团,未作一盘散沙状,且纵是吵闹,士卒依旧立于自个脚下方寸之地,寸步不离。
只主将一声令下,瞬刻归位,提兵便战;
想来此军于九边时,便是这般养成了本能,端是无惧任何突袭。”
前头行着的乾元帝盯着军阵,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老国公不愧国之栋梁,此番一言,倒叫朕茅塞顿开。”
得了赞,老国公并不怎在意,只轻轻抬手,满是褶皱的食指指向原本那几处打架的军士,再言道:
“官家再瞧,这起子军士打架,其算不上甚,军中本就依仗拳脚膂力,冲突常有;
只打架说明了甚?
说明这些军士纵奔袭十里,亦有余力,且此番军容虽疲懒,但却恰恰表明这些个军士素质极强;
若要休憩,便放肆休憩,若战,瞬时能战!
官家,老臣敢言,此军断是那能打持久战的悍卒,更擅长途奔袭突击,此乃国之重器啊!”
这徐国公历经边关一辈子,眼光毒辣远超寻常,只搭眼瞧二三细节,便将这魑魇军分析的条条无差。
魑魇惯野战,夜战;
起初并无马匹代步,为防备辽人偷袭,故时刻保持军阵位置,早成本能。
况夜战日战,本无规律可言,自会抓住一切空挡休憩,以存体力待战;
换做别的将军,这般折腾只会扎营,然他等主将名曰王土旺,真真以一当千的猛将,逢战必先,又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的强人做派,怎叫将士不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