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跑了一下午,王土旺终于从巡检司衙门将满身污垢的铁牛舅舅捞了出来。
起初,这个汉子见到自己还一脸难以置信。
可当他得知铁牛为了救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时,这个七尺汉子沉默了。
巷子口,当他老远看见鼻青脸肿的铁牛穿着不合身的衣物,闷不吭声的坐在王土旺小院门槛上,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助与迷茫时,这个男人再忍不住鼻头一酸,竟滚下两行热泪来。
都赖自己狂悖,无端端得罪了码头的那起子混账,叫俺家外甥平白跟着俺吃了大苦头。
一个九尺壮汉,就算在军中,也能混的不赖,却跟着自己每日在那码头苦哈哈搬货,想到这里,铁牛舅舅臊的无脸见人,只觉无比愧对自己那死去的姐姐和姐夫。
羞愧之际,王土旺巷口的铁牛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巷子口。
下一刻,铁牛牛眼瞪大,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冲向巷子口。
“老舅!”
一声大吼,铁牛如一阵黑风般冲到近前,一把拉住老舅手臂。
不怪他如此激动开心,铁牛出生时没了老娘,十三四岁时老父亲也撒手去了,他老舅不嫌他吃得多,待他如亲生儿子般照顾;
见老舅平安回来,怎能不欣喜若狂。
“老舅,狱中那帮狗厮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俺进入的日头短,除了挨了几个老混,没遭甚欺辱。”
“那就好,那就好。”
见两人拉手叙事,王土旺也不多说什么,招呼二人向家里走去。
见状,铁牛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
“哥哥,俺...要不先送俺老舅回家?”
“就这般回去?”王土旺瞥了眼铁牛身旁邋遢无比的舅舅。
“穿着囚服,浑身邋遢,这般回去怎好叫妻儿放心。
莫要多言,去某家简单洗漱,换身干净衣物,再吃些米面垫垫肚子,自归家去。”
听到这话,铁牛舅舅低头瞥了眼自己身上馊臭的囚服,想着这样也好,起码不会吓着老婆孩子,刚想答应,忽然瞧见铁牛脸上的为难,遂闭口不言。
一旁,铁牛低垂着脑袋,眼神左右乱瞟,一言不发。
见他这副扭捏模样,王土旺眉头一皱,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威严。
“铁牛,某将你看做自家兄弟,何故做这般扭捏小女儿姿态,有话直说!”
见哥哥薄怒,铁牛顿时虚了,连连摆手道:
“哥哥,嫂嫂在家,俺和俺舅去了,实是不方便啊!”
听到这话,王土旺心中疑惑顿解;
我道这小子为啥蹲在门口等待?原来是察觉到了内屋那厮女贼。
“竟甚瞎想,那是某...某在百花楼找的勾栏女。”
“原来不是嫂嫂!”铁牛拍了拍胸口,脸上别扭竟奇迹般的消失了。
“老舅,走,去俺哥哥家拾掇拾掇,莫吓了舅娘表弟。”
知晓不是嫂子,铁牛态度顿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变化,竟如同主人般热情的拉着自家老舅往院子里走。
给柏曌子脑袋上安了个勾栏女的头衔,铁牛舅甥两人没了顾忌,跟着王土旺归家而去。
小院里,铁牛忙前忙后给他舅舅打水烧水,待他舅舅去洗漱了,他这才轻手轻脚的凑到王土旺身前。
“哥哥,俺...俺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一旁,王土旺坐在石锁上,边往铁炉里加柴,边扭头看向搓着大手,局促不安的铁牛。
“可是要银子?”
一听这话,铁牛大脸顿时黑的透红。
“额...这...嗯...是...是了!”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铁牛这才重重点头。
“俺想借点钱,让舅舅一家回老家去。”
“凡是不要一拍脑袋就做决定,某问你,可与老舅商量过了?”
“商量过了!”铁牛连连点头。
“这事儿还是老舅予俺言说的,他说他想带着一家子去老家,还问俺回不回去。”
“你怎说?”王土旺盯着炉火,平淡问道。
“俺自是不回去!哥哥救了俺舅,若是俺一走了之,成了甚没心的烂货。”
说到这里,蹲在一旁的铁牛嘿嘿一笑,接着道:
“再说了,俺也不想回码头那腌臜地界了。
哥哥是个有能为的,俺以后都想跟着哥哥混!
所以,俺就想问哥哥赊点银子,好叫俺舅舅一家能在老家站得住脚。”
说罢,铁牛一脸期待看着王土旺。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忠厚小弟上赶着投靠,那还有甚好犹豫的呢?!
“老舅老家在哪?”
“兰考县。”
“远倒不远,只是京畿三辅的土地价格可不便宜。
这样罢,某予你一百两,可中?”
“多了多了,哥哥给这般多,岂不是害了老舅。”
“无妨,此事只你我老舅三人知晓,而叮嘱好老舅,让他财不可露白,守好即可。”
“那也不中,哥哥,实在是多了。”
不怪铁牛连连拒绝,只是一百两银子对于平头老百姓来说,实在是太多了。
按照中京的购买力来算,一吊钱或者说一贯钱,可买精米一石,糙米三石,而一两银子大概等同于三吊钱;
这一百两银子,省着点用,都够铁牛老舅一家十多年的吃穿用度了。
放王土旺前世,都差不多二三十万了。
“哥哥,太多了,十两差不多舅舅一家吃喝嚼用,俺们老家有地,土里刨口吃的没甚问题。”
火炉旁,王土旺只是摇头。
“土里刨食,尔想的简单,劳役、农税、户税,哪个不要命?!
铁牛若是信某,劝你舅舅回老家后早些把家里田卖出些,北边辽人年年扣关,西夏也不安分,吐蕃已经三年没纳贡了,外加江南道方腊闹得更是厉害,这二年不显,待过了这二年,你且看吧!”
王土旺的话铁牛自是确信无疑,只是他没甚见识,妥妥的土老帽一枚,实在没法把打仗和舅舅家的地联系起来;
他是个直肠子,再加上格外信任自家哥哥,索性也没藏着掖着。
“哥哥,这打仗合该那些朝廷的大老爷头痛,与俺舅舅家的田又和干系?”
面对这个问题,王土旺也不嫌烦,待给药罐中续上了水,耐心的于他细细道来。
“你且看,辽人叩边,若你为将士,戍守边关,可要吃穿嚼用俸禄?”
“那是自然,当兵吃饷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
“那边关战乱一起,可要增兵?”
“应该要吧。”
“增兵就意味着更多的军饷,且边关安危重于泰山,就算朝中那起子大腚贼敢克扣军饷,也万万不敢短了嚼用。
那你再想想,这些嚼用从哪儿来呢?”
面对王土旺的问题,铁牛坐在火炉旁,茫然的挠着头皮。
他哪知道这些钱从哪儿来!
不仅他不知道,大乾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
这种在现代人看起来格外简单的道理,就连街边大爷都能随口侃几句的逻辑关系,他还真就不知道。
瞧着铁牛这般抓耳挠腮的模样,王土旺不仅没嫌弃,心中反而感慨颇多。
古人不启民智,非愚钝也,实乃眼见所限。
今人得互联网,不出门即可阅万事万物,虽懂得道理多了,但真正能铭记于心的,又有多少?
那插队之后公然叫骂的人,何尝不懂插队是错误的?!
她当然懂,否则也不会恼羞成怒,面红耳赤。
古人所知甚少,故一个道理牢牢记在心中,记一辈子,这才有舍生取义的豪气,才有散尽家财的慷慨;
“铁牛,你且记好!
这天下之财,本就取之于民,无论打仗也好,赈灾也罢,苦的都是老百姓。
若边关战事一起,压在老百姓头上的赋税、徭役跟着就涨;
故种多土地,对尔舅舅一家生计也无甚帮助,且拿着钱,种二里薄地,关门过好自家日子便可。”
话音落下,土哥身后忽有声音传来,原是那铁牛舅舅早已洗好,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听了多久。
“王公叮嘱,老小儿记下了。”铁牛舅舅双手抱拳,一脸感恩的对着王土旺重重鞠了一躬。
闻言,王土旺头都没回,自顾自的扇着扇子。
“公,某当不起,尔若听进去了某说的话,拿着银子归家去,日后好生教导铁牛表弟。
这世道,对读书人的苛求,总归是少点的。”
“老小儿谨记王公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