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庭内长风悠悠,小巷尾处落叶飘零。
林砚并没有伸手去握住那把悬停在面前的听雨,是敌是友尚且不说,单论对方的气机澎湃,绝不是面前这副苍老枯木般的模样,虽说林砚放开手脚,借着筋脉的拓展以及气机的底蕴,可以攀爬到大气运境,但此时身处小镇之中,身边又有这许多的孩童,难免伤及无辜。
老者双手挥挥袖袍,双手从袖口探出,径直袭向林砚。
后者虽说有所顾忌,可事关生死,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林砚并没有第一时间共用岑曦与自己的气机,毕竟凡事都不能产生依赖。
林砚身子一摆,大袖长袍裹挟成幕,狠狠地飞砸而出甩向了老者那如鹰击般而来的双手。
老者猛地一惊,刚止住身子的势头,想要抽回双手之时,却依然晚了一步。
林砚的袖袍拍在了老者的手掌之上,一股由浑厚气机牵引下的强大劲力浑然而生,产生一道极为生猛的弹力,硬生生将老者弹出四丈有余。
林砚见一招立功,趁着老者倒飞出去的世间,摊开双手摆好拳架,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韵莫名而生。
老者缓缓地怕起身,拍了拍衣服粘上的尘土,看着此时的林砚,脸上笑了笑。
林砚眉宇间皱了皱,完全搞不懂老者的意思。
哪曾想对方摸了摸胡子,对着林砚身后的岑曦说道:“小丫头片子,以前你爷爷老爱和我去钓鱼,他撒饵抛线的时候,还是我一直从你爷爷手上接手抱你的呢,当年老夫可是比谁都急,少室山那边,还有泰山那边,都是我拉着老脸亲自去恳求的……”
岑曦猫着身子在林砚身后,稍稍地探头看了看一脸抱怨的老者,试探性地问了句:“你真的是余爷爷?可是没有这么老啊。”
老者身为唐末第一书院,四大老牌君子之一,天底下多少文人曾在自己的座下虚心请教?此刻竟被个女娃子的一句话,便老泪纵横。
岑曦看着余学的模样,一脸为难道:“您真的是余爷爷?您……您别哭啊……”
余学抹了抹眼泪,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强撑起一个笑容,笑骂道:“你个瓜娃子,你当初离开书院之时,爷爷我都已是知天命之年了,这么多年下来,爷爷要是能不老态龙钟,也不至于隐居于此啊……”
岑曦一脸纠结道:“可我记得当年余爷爷跟我说过,他读书比爷爷厉害,这辈子都不会长白头发的,还告诉我要好好读书,这辈子也可以这样子,可余爷爷您……”
林砚察觉到岑曦情绪的不对劲,一股不安和痛苦,从她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朝林砚的大脑涌来。
余学听了岑曦的话,眼神中闪过一抹埋藏极深的痛苦,嘴唇蠕动着刚想说什么,可林砚却是撤去气机,将岑曦搂进怀里,又对着余学这个老人摇了摇头。
余学自然明白林砚的意思,这话刚到了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
林砚气息一撤,听雨灵性地落在了主人跟前,剑身敛去了锋芒,变得稍有些暗淡。
林砚环视一圈,而后一手揉了揉怀中岑曦的头,柔声道:“有我在呢,况且……”
岑曦身后的书箱开始微微地抖动,观雪散发出一股微弱柔和的气息,好低在低鸣着什么。
“况且……还有娘亲她在呢,对吧?”
林砚轻轻地安抚着这个三魂七魄又开始错位的小女孩。
余学感受着那股凌厉而又微弱,自己当年又极为推崇的剑气,可现如今旧人不在,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实在心酸。
林砚指尖凝气,朝着岑曦的后背点了几下,张秦阳所传的指法,不仅仅只是专攻脉络,在静气守心的方面,也有着奇效。
岑曦慢慢地昏睡了过去,林砚动作轻柔地搀扶着她,这才看向一旁的余学,郑重道:“晚辈林砚,见过余老先生。”
余学双手负后慢步近前,满意地打量着林砚,和蔼地问道:“当年武当的那个小屁孩?看来王老掌教当年,确实是收了一个好徒弟啊,若是在天有灵,绝对是老泪纵横。”
林砚苦笑着,并没有搭话。
余学自然也懂,便没有再絮絮叨叨地接下去,而是看了看林砚怀里的岑曦,面色痛苦道:“岑老鬼,都怪你接了那股狗屁的儒家气运,战火一染,旧朝一倒,你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还白白连累你孙女如此命苦,若不是你儿子临终有托,我也早早死心了……”
林砚心中一惊,原来岑曦那股蓬勃的气运,不止是自身原因,还有外力影响。
余学看着镇子的孩童已经围成一团,有些大人也放下手中活计远处观望,这才示意林砚一同回屋,虽然这里是湖州,可到底还是人多口杂。
眈阳镇东的一间书堂之内,余学与林砚在大堂对坐着,面前茶杯对碰,燃火煮着茶。
岑曦已经暂时安顿好了,借着林砚内息的调理输送,又有余学从旁帮衬,三魂七魄差不多已经归于正常。
林砚轻轻地端起茶壶,帮着余学斟了一杯茶水,又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长呼一口气道:“没想到余老先生您对安神养魂之法,竟如此精通,小子受教了。”
余学摆了摆手道:“你这忙前忙后的,也耗了不少的精力,人以精气为本,还是先歇息歇息吧。”
林砚摇摇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余学喝了一小口茶,一脸疑惑地问道:“我这养神之法,也是书上见识,免不了有头无尾上下残缺,不过你们武当,不是同样有着上乘的驭气之法吗?难不成你师父不曾传授于你?”
林砚表情有些惊讶,疑惑地问道:“这倒不是,可是驭气与养神,相差未免也太大了吧?多少有些治标不治本。”
余学笑着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驭气养精,以精育神,这不正是你们武当的心法吗?小伙子,看来在爱河之前,确实少有智者啊。”
林砚恍然大悟,可被眼前这个长辈揭穿调侃,多少有点挂不住脸面,只能是装着摸摸泥炉的握把,又端起茶杯一口饮进。
余学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偷笑着,却只是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现如今,你带着她东奔西走,不想着回武当?按你师父当年的话,出家人修道之人,其实没必要与我们读书人这般,太过在意功名利禄。”
林砚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苦笑道:“老先生其实不知,这其中缘由太过复杂,走这一趟也实非晚辈所愿,况且晚辈也早已下山还俗,这帝王家的事,说实在的,涉及太多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您应该比我明了。”
余学长叹了口气,看了林砚良久,又满脸沧桑地说道:“我是想着,筱孺院如今已是覆灭于历史,他老岑家也就剩这么个女娃子了,我这辈子心系学问无妻无子,在她出生那时起,也把她当孙女看待,如今世道维艰,难也难也……”
“对了,不是老夫多嘴,你为何不将女娃子送回武当?你师兄怎么说也是当今掌教,又高居武榜第六,怎么着也比在你身边安全不是?”
“想当年你师父还在世之时,座下亲传的武当双壁,那会在江湖上,可是有着鼎鼎名头,你那个姓俞的师兄,本事也不赖。”
林砚也只能付之一笑道:“都已经是半百之龄了,哪还能经得起什么折腾,说实话,一方面因为我师父当年的打算,加上我也有私心,我不在的话,我怕她留守旧地,会出什么事……”
余学怎么说也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自然比林砚懂得多,这些男女之间的情爱,自己虽未曾经历过,可年少之时,那仰慕自己的姑娘了,可是数不胜数,可比这来得刺激。
余学捶了捶自己的腰,惰倦道:“也罢也罢,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打算,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入土,你也赶紧把事办完,到时候魂归九泉,这些年的苟且换来的这件喜事,我才好炫耀给老岑那老家伙听听。”
虽说如今二人的关系,已经大概有底了,可谈及这方面的话题,林砚这个大老爷们,说到底还是有些拘谨。
余学哈哈大笑,那脸上的皱纹都快皱成一把了,看起来越发的苍老,可却是依旧调侃道:“你这小娃子,处世老成城府又深,在老夫面前也是藏藏掖掖的,怎么一说的这些,就瘪成这般模样了?还是说这些年在山上待着,这方面未经世事,涉猎不深?”
林砚面带微笑,可是嘴角的肌肉却是抽了抽,眼前这老头子当年会是盛唐第一书院的第四位君子?就冲这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好吧,甚至连沾边都不敢去深思。
林砚干咳了几声,面带笑意地问道:“余老先生,当年书院是有多少女弟子惨遭你手啊?都说读书人风流成性,我本是不太信的……”
林砚的话还没说完,余学抄起一旁的一本旧集,就往其头上扔去,装得怒气冲冲道:“你小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出口居然比老夫还毒。”
这下子,轮到林砚哈哈大笑了……
余学装着装着,也是垮了脸,这些年自己独居于此,当这么个学堂先生,身边一个能诉说心事的人都没有,当年筱孺院一脉被乱军的铁蹄踏破,老友故去,多少刚刚求学的学生有死有伤,这满头华发与苍老容颜,说白了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位以儒入道的练气之人身上?都是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