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这几日的霞州各郡,皆是阴雨阵阵,加上老天的脸色,又像是裹上了一层经久不散的乌蒙,令人打心底感到喘不过气来……
这几年的禾江郡城,多少有些大不如前了,在上一任主县的治理之下,这禾江郡,怎么说也是霞州北道摆得上台面的大郡,百姓跟福分也是沾了光,整体收入自然也不会少,这主县当然也是油水活儿。
在上一代主县的治政之下,霞州牧与刺史也商议着,在禾江这边重开了一条械粮要道,原本打算废弃的簧渠县,也就成了械粮次道。
这道召令刚刚下达不到两年,禾江道这条霞州三大盐铁要道之一,自然也成了重中之重,而自从上任的主县许峙,被调派到玉瓶州后,簧渠次道的总负责官龙殳,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坐上了这个位置,看似官降一职,可手里的实权,实际上比原先大了不少,就单从每年民用盐铁上额外抽的油水,就比得上自己原先大半年俸禄。
可最近时雨阵阵,有时更是倾盆而下,连带着电闪雷鸣,道路一泥泞,商队就很难前行,本来借着这盐铁要道的福,商队一般也会在这重新整理行资,可老天爷这么一折腾,县里百姓心里憋屈不说,连着那茶馆酒栈的生意,也是惨淡,若是有外来人走在大街之上,倒也能看见一个个的憋着一肚子火气,满脸的黑线,毕竟没有人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
禾江郡的东南城中,一座将近四进规格的大院之内,一名华绸贵妇大扯着嗓子,脸上尽是愤懑,对着客房之内倒床不起的男人念叨着,男人显然不想理会,整个房间弥漫着的胭脂酒气,倒也衬托得出,男人昨晚到底经历了何等的风花雪月。
男人便是禾江郡现任主县,姓龙名殳,原是燕州牧下的长粟都尉,后因官场不合,被下贬到霞州簧渠道混日子,生活也是艰苦,这个武阳龙氏,祖上也是颇有名望,可落难平阳的猛虎,总归比不上土狗一只,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到了头,可浑浑噩噩地过着,却等来了一个禾江郡主县,虽说远比不上原来的官阶品级,但好在油水多了不少,也算是重新焕发了第二春。
门外那华绸着身的贵妇,自然是这位龙县令的结发妻子,早些年跟着龙殳受风吃苦,也是过惯了苦日子,这些年虽好了许多,可男人的本心也变了,不再如以前那般志存高远,放眼政堂,而是疯狂地敛财,值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不可自拔,有时甚至是十天半月不问政事,都是这发妻接手解决。
妇人眼神冷峻,带着满脸的怒色说道:“第三批械粮的镖差就要到了,这几日又恰逢连连大雨,我这心里乱的很,你还有闲情逸致去外面风流快活,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堕落成这般模样,你若真是如此,我宁愿自己丈夫本就是个无用之人……”
话还没说完,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闯入内院,身披铁甲,腰间悬着长刀直奔而来,见到那华绸贵妇,拱手间喝道:“小的见过夫人,敢问主县大人现在何处?小的有要事禀告!”
屋内的龙殳翻了个身,显然并不想理会这琐事。
贵妇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他就在屋内,不必理会他,有什么事你赶紧禀告。”
铁甲在身的县衙护卫也是皱了皱眉,厉声说道:“禀夫人,械粮的押运可能出事了,今早有个亡命的探子上门,说本要禀告械粮转道一事,谁知路上遭遇了埋伏截杀,二人只剩一个活命,本想立刻请县衙出兵解围,奈何主县大人不在……”
贵妇急忙追问道:“人现在在哪?”
“就在门口……”
听到械粮二字,龙殳才动了动惺忪的睡眼,急忙地坐起身来,手捂着后脖颈转了转,算是清了清神,而后又伸了下懒腰,对着门外那个焦虑不安的妇人斜撇了一眼,便急忙下了床,一手托起桌案前的那套县令官服,禾江郡主县兼粮铁道道主加身,袍子的绣花纹路,自然会比寻常的小县令来得精致。
妇女见自己家男人这副模样,眉间不由得皱成一团,都什么时候了,还这副模样,刚想要开口,却不料被跨门而出的男人一把推开,龙殳眼神冷漠地说道:“第三批械粮转运的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我这就回县衙一趟,这批械粮不能出现意外,你也别给我拿这破事做文章。”
又是对着那在旁恭候的护卫冷声道:“带路!”
就在自己男人转身就走时,妇女忙补充道:“上头遣派了左军统领过来随护,昨日就传书过来,差不多今天就会抵达……”
龙殳眼神晦涩,满脸阴沉地问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妇人却是反问了一句:“你又何时当过家?”
龙殳冷哼了一声,低沉地说道:“哪怕上头派遣的劲旅今天就到,你也得给我拖着,多用点脑子见机行事,另外,你别给我招口风做手脚,后果你不是不清楚……”
望着龙殳远去的背影,妇人单站在院内的房门外,显得有些孤寞,她慢慢蹲下身子,解下钗子散开满头的青丝,又重新整理着别好,以无名指缓缓地捋了捋自己鬓角的絮发,露出一抹苦笑,望着天空微微入神,又如恍然若失般惊醒过来,起身轻轻而去,好似带不走一点儿风尘……
只不过刚刚妇人盘扎青丝的木制地板上,多了几抹泪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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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殳披着官袍来到了外院的大门,见到了那衣着狼狈的男子,此人自然是原先曹河手下的前探镖师,在千思万虑之下,依旧遭到了姜少卿的伏杀,现如今对于自己一行的下落及械粮安危,也是担忧不已,在来请龙殳出兵相救而等了大半天不见本人之时,则更是身心俱寒,心力憔悴。
龙殳盯着这个狼狈不堪的镖师,语气显然有些着急,忙问道:“究竟是这么回事?盐铁转运使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械粮已经丢失了吗?还是说你们中途遇见山匪了?可也不至于如此啊,祁山道一带确有山匪不假,可也不至于有如此规模,能够吃下一整只械粮镖队……”
龙殳自问自答般的一连串嘴炮,显然把那镖师轰得有些不知所言,而这个主县,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得干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你仔细想好每一个细枝末节,给我一一道来,不得有任何的遗漏。”
镖师咽了口口水,仔细思量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小的与曹督头以及邹大人一行,在大约三天前抵达祁山道口,可龙大人您也知道,最近的天气,那叫一个阴雨连绵不休,在隘口那边生了塌方,正常来讲,这批械粮本应该在今天抵达禾江郡,再转送到霞州牧府上,可塌方压了大路,剩下的小道也只容得下一人一马,后边的马车便全然没了办法,曹督头与邹大人一经商议,决定饶远路押镖,便让小的带一兄弟,驱马敢来禀告,要您出兵相护,以防不测……”
龙殳的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即便他是个痴傻之人,看着眼下这叙事镖师这般狼狈的模样,也知道事情绝对是大条了,至于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真不好说,上头如此重视这批械粮,若是出了意外,别说保住身上这袭官袍了,能不能保住这条小命,都难说……
龙殳手心冒出冷汗,却依然沉声道:“之后发生了什么,继续说,一字都不要遗漏!”
镖师顿了顿,正色着说道:“之后小的在祁山道间,就遭遇了埋伏,那人蒙着面,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好判断年龄,但从体型来讲,应该是个男的,而且从出手的狠辣程度上讲,在草菅人命这方面,绝对算是个老手了,小的斗胆猜测,极有可能是沙场上下来的,要不是碟子,绝对就是个江湖好手,现如今怕的便是,主镖队那边,已是惨遭毒手。”
龙殳发愁般闭着双眼,右手手指摸了摸鼻梁,显得有些焦虑,喃喃自语道:“碟子?难不成是南唐动的手?可绕是如此,也没必要精确到这第三批械粮吧,前两批不是更加重要么?可倘若是江湖上的莽夫,不去争武学开山立派,跑来捣鼓官府的事做甚?而且这天时地利拿捏得也太巧了,难不成是上头的手里混进了细作?可真是如此,未免也太小瞧那几个老妖怪了吧……”
龙殳叹了口气,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每耽搁一秒,那批械粮的安危就多一分,同样,那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大刀,也在缓缓地下落一分,这个禾江主县清了清嗓子,对着身旁的手下摆了摆道:“把他带下去歇息吧,另外,待我给上头休书一封,你赶忙回去县衙召集兄弟人马,就说不是排练,全都把刀给我擦亮了,这次绝对会有一场硬骨头给他们啃,若是刀擦不亮,就等着自己被割下头颅吧!”
一旁的护卫单手握着刀柄,单膝下跪道:“属下明白了!”
龙殳看着那被带下去的镖师,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转身往院内那座,已是好几天都没去过了的阅政书房走去,边走边呢喃自语着说道:“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可这个主县大人不知道的事,现如今的械粮镖队,早已经是魂归西里,那些对于边境战事来讲,如同血液一般的要物,如今也成了一堆烟尘废铁,人的命运,从来都不曾把握在自己的手中,无能无力,自卑自渺,有时候是真的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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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山去往禾江的要道之上,宽敞的大道显得格外的安静,哪怕是风声的呼唤声,也能听得极为清楚,原本连绵不绝的雨水,也开始渐渐变得稀少起来,虽说道路依旧有些泥泞,可好在上头的老天爷,也逐渐卸去了阴沉的面孔,炫耀着它那天青色的绝美陶瓷。
在距离主道上的十多里开外,一处枝叶茂密的灌木丛林之间,藏着三个人,自然便是得手不久的林砚一行,而上官仪却不在其内,显然在忙着另外的打算。
此时姜少卿的嘴里,叼着一株狗尾巴草,玄星剑的剑鞘,扒拉着地面上大包小包的铁器,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林砚这个受伤及损气最为严重的人,则是闭目养神,调理着体内的气机,右臂上的伤口已经是处理过了,也缠上了巾带包扎,至于身体内部的驳杂,则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先前以体内的几大穴窍,预支了丝丝缕缕的造化境气机,短暂地位居那伪气运的门槛,这对自身体魄来讲,本便是极大的负荷,随后又扛着十几个镖师,以及领队督头曹河的轮番对拼,哪怕是耕地不歇的老牛,也有累死的一天,更不要说这个四方皆敌的大活人了。
岑曦则是靠着林砚的怀里,有些安静,眸子了透着是神采,也远远比不上之前了,很显然,对于在气运气机相辅相成的两人来说,确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后想要彻底地恢复原有模样,可能就需要更长的世间了。
林砚轻轻地睁开双目,伸啦个懒腰,看着怀里这个,呆呆地望着路旁一株花骨朵儿的岑曦,觉得有些好笑,捏了捏女孩的脸颊,轻声说道:“怎么啦?脑袋里又在想些啥呢?”
小女孩撅了撅嘴,好像对林砚的行为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躲开,只是在那小道士松手之后,鼓着腮帮子,双手揉了揉,又是呆呆的坐着,心里仿佛装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林砚看着一旁百无聊赖的姜少卿,笑着说道:“行啦,用不着这副模样,接下来就是守株待兔了,至于上官仪那边……我们动作必须要快些了。”
姜少卿也是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抓了地上的一把草,又缓缓洒落,草叶无根,哪怕是重新回到地上,来年也做不来春风吹又生……
白云高走去,却又是另一种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