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如同一条长虹般的气运长龙,各有千秋引以为傲,史书之上编撰的百万千风流气境,帝王或是征战天下,或是坐镇寰宇,儒生贤臣这类朝堂巨擎,都是青史留名的货色,死后得了个美谥,或是个恶谥,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生前哪管身后事,都是后人评估的无用言语罢了。
而那江湖侠客的风流色彩,青史不必记载,也不曾记载,更不许记载,但又如何?野史仍然多留笔墨,民间亦是如此地流传,仙人无忧忘忧,天人自是不可多得,不因此便少几斤几两风流意气。
大唐乃是昭昭江湖最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时期,十大各领风骚的人物,在各自领域超凡入圣独秀一枝,前有剑圣卫宾王道剑与霸道剑同修,更以王霸剑气大开证道大成,路而不行,当之无愧前后三甲子内的剑道宗师,超然于一品四境之前。
而这十位,自然不是只有剑道独尊那一甲子的江湖大乘,兵家竺兀则是纵横庙堂谋战理论惊天,竺字营铁骑皆是马上无敌的路数,配以精炼刀甲械弩,便是庞然大物的大隋,也是只有在那征歌下瑟瑟发抖的份。
刀法大家罗文席及枪仙卢斗,更是兵谱之上的集大成者,这个罗氏的一手折天刀,堪称连天人体魄都可以折断,虽绝对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也有可能是江湖人吹捧,可位列十人之一,三大兵家之器中兵之霸者的地位,却是在那一甲子中,怎么也没有人能够撼动。
如今天下气运的位移流动越来越明显,或是气眼日行千里,转瞬即逝,就算是仙人手段,要揽天下气运之丝缕,尚且难如登天,若非那可以直接以凡躯坐镇天门内所有天人的无上仙人,都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江山风雨岁月,真真正正有这等实力的人物,八百年前天下第一仙山的吕氏门人算一个,六百年前号称国士无双的李先生,坐镇国都运筹帷幄时也算一个,五百年前就已经坐化的佛头算半个,此后江湖沉寂,都是一些半吊子的世外高人,直到三百年出的那位剑道大宗师,称是吕散人之后,五百年江湖的又一位剑林间的百灵鸟,而后就是两甲子盛唐中仅一位的卫氏剑圣,而这一甲子中的南海那位女子,棋阙那位书生,除去差一线的白衣剑痴,倒也达到两位之多。
倒是连庙堂这类文臣政官,也开始眼红那天下气数,欲要引气尽数入庙堂,那在这些江湖仙人眼中,便是越界之举,自然不能容忍,天下气机也开始被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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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境内,烟波江自此而流,这条秀色蜿蜒的水秀长龙,不比那谓称天上之水的银河差,反倒多的是不尽的美意,不知润养了几带又几代的悍儿郎,俏娇娘。
群山万壑赴荆门,荆门却也落此生根,仙家所谓的观天象地中,有着龙潜于渊,亦起于渊的说法。
当然,也不单单只是仙家门路如此概述,海外朝来的练气士,亦或者是本土精于气数一道者,也都有这般说法,在隐脉与现脉上的运用,却是截然不同,没有半点异曲同工之妙。
荆山之腰的一座茅草房内,居住着一位修道几十载的练气士,他是如何上的山,年近几何?已是无人知晓,荆山是被皇帝颁布过禁山令的山头,自然无人敢上山触霉头,也不乏有被丢入大牢的倒霉玩意,而官府却貌似对这位山脚就可以看到的老人,丝毫不搭理,如同放纵一般。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除了他们这些人,其他人哪能看得到?这就是出自这位不知年近几甲的老怪物的手笔了。
老人在山间,倒是自给自足,茅屋后便是一片小菜园,乃是老人亲手耕耘打理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倒算不上,本就是种来吃食的,自然不会如此俱观赏性,不过倒也谈不上什么青黄不接。
心道两两相望试登高,老人一心对两性,自己同自己下棋这不稀奇,倒也是闲情逸致地自弈,自己与自己对话也不稀奇,尚且自言自语罢了。
老人忙碌完菜园子,就开始下山坐畔抛杆而钓那过江锦鲤,世事奇奇怪怪,无根可寻更无迹可究,此时老人宛如空气,江畔的捣衣妇,挑水儿,都没有意识到老人的存在,此时此刻的他们,也是看不见他……
烟波钓叟垂钓烟波,嘴中吟唱天下至难之理,苦涩出于口,却是通透于心,是不是曲高和寡,亦或者是脍炙人口,那都是一念之间,神情恍惚着高唱着:“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
“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凤衔书碧云里,因命风后演成文,遁甲奇门从此始…………阴阳顺逆要精通,三元积数成六纪,天地未成有一理,请观歌里精微诀,非是贤人莫传与。”
“倒是好一个非是贤人莫传与!”一声突兀压之言响起,并不是在吹捧,倒是像在讽刺。
老人的对面又坐了一个老人,只不过不是并不是在钓鱼,而是将双脚淌在江水里,如同存心恶心那钓叟老翁一般,后者眼神瞥了一眼前者,什么都没说,视若无物。
奇怪的是,烟波江畔之旁,所有人也对这两位老翁,同样是“视若无物”。
就这么僵持着,仿佛只过了半个时辰,又仿佛已经是次日,又好像已经立足而望了一个甲子,可转头看,除开老人外,捣衣女继续捣衣,挑水儿郎还在往桶中装水,似只过了一呼一吸罢了。
山中方才一日,人世已过千年,这种情况显然完全不同,人世才度一顷刻,仙人已过几甲子……
钓竿抖动,钓叟老翁'睁开睡目,抽杆拎起,手势前探,一条与寻常锦鲤不同的空明之鱼被置入鱼桶,这才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一年的收获倒也不错,苦哉!幸哉!”此亦苦亦甜之事,当真难料。
淌水老人讥笑道:“李贾生啊李贾生,好好放着李氏天下气数不纳,来这空唠唠地垂钓近五百年江湖,你这腐儒的一身酸臭味,也是这么就臭出来的?六百年了,你五十年运筹帷幄帝王帐,天下哪一处不是你的囊中之物?那五十年坐镇了人间龙运之眼,又何尝不是无敌天下?却弃予那什么曹氏后生,来这不三不四的荆山垂钓了五百年,我都替你感到憋屈。”
一语出则惊为天人,钓叟老翁居然与国同名,而仅仅是坐江垂钓,便已是五百年之久,所钓为何物?所求为何事?具是不为人知,凡夫俗子更是无法想象,谁一生有六百年光景?谁堪得天下智囊?这样玄之又玄的因果,世人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恐怕青史不会有芳名,野史更不会提及一丝一毫。
钓叟老翁笑了笑,回答也是边收拾鱼具边摆了摆手道:“你李青玄凭什么本事说我?与三弟那个狗屁的国手同流合污!你以为把天下气运转入庙堂,就真的可以江山稳固?”
“我纵横庙堂近五十载,位即人臣巨擘,比起现在三弟这个只能镇局,不能掷子的人可要强上了太多太多,甚至只要我想,让皇帝让位,也是心甘情愿,可这又如何?青史之上虽不会留我真名,即便我如今身死道消,想必也会有后辈提及那贾生才调更无伦,纵横庙堂论定江山也就够了。”
李青玄双手拱了拱僵硬的腰,冷冷地笑了笑:道:“六百年光景过去了,当初父亲官途不顺,再殚精竭虑还是被奸臣所祸,你忘了?就我们兄弟三个,是你说要以家谱宗录名号为誓,以报父亲那仕途所不得志之大仇,怎么说也要让南唐在青史之上刻下千年的光景,相继隐姓埋名又陆续出山,谁不能得志便愧对列祖列宗!”
“都活了六百年了,大哥!你是我们三个兄弟当中,国谋推算最为精妙的,虽我们时日无多,可天下气运转动入庙堂,再让你推算天下,那么接下来庙堂一千年内的后手之事,我们兄弟三人便是绝对的天地长存,哪怕之后天地飞升,谁又能奈何我们南唐李氏!”
这位贾生叹了叹气,微微一笑道:“青玄啊,你和玄机都还是太过直率了,在这座天下,这个庙堂,我为什么掌控五十年就放弃这种权驭天下的非凡?盛世那强权官府压榨百姓,乱世铁蹄祸乱天下,盛世乱世,都是百姓的苦,现在不需要什么一人独大的统权君王,而是需要子曰诗云所说的大同,只有如此,盛衰在百姓,而不在天下,欲辞在弱势,不在强权,这样可以避免一大堆无辜者死去。”
李青玄笑了笑道:“大哥,我之所以还叫你大哥,是因为我觉得论才华,论毅力,论手笔,论权谋,论王霸,你都是一等一的超世之才,哪怕是这十甲子以来,所有自我们这一代算起而飞升的后辈,都不及你,如若你真的不愿意出山,此前兄弟情谊,壮志凌云听你的,天下谋划听你的,我与玄机从来都不曾违背,真不愿再出世,那么在成为秋后蚂蚱之前,就当为我们三兄弟和李家,再谋最后一次!”
这位六百年前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庙堂权臣,冠绝天下到后来的四甲子无人敢称得上一个“智”字,这等无敌天下的智谋,辱得后生无可与之比肩的老人,如今却是开始有点迟暮之年的意味,或许是为那一抹执念而活的太久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天底的气数,真的已是暮年迟迟了……
李贾生叹了叹气,一手垂绑了钓竿,另一手跌宕起伏地在桶中,从那一尾锦鲤上抠下一块小小的鱼鳞,奇异地是,鱼鳞瞬间化为了一缕淡淡的白雾,而锦鲤身上的那一块缺失的鳞片,则已经补全了回来,不过鱼身是肉眼不可察觉地少了几分原有的空明澄澈。
这个六百年前的庙堂权臣极其心疼,这一缕气机白雾,足足耗费了他三年的心血,气机被轻轻地摊在了这阔达的江面之上,天下崇山峻岭,龙脉气机开始龙蛇排布,如沙场之上的点将台,一览无余。
钓叟老翁李贾生笑了笑道:“我早早就便说过了,你大可以看看,现在天下气运局势,只看表面不看本心的话,自然是所谓的意气风发,但在我这盘满足参数的气运局子上,天下的收尾以及开意,不管是夏朝还是南唐,都是败得不能再败了,就好似水势不通的死水一样,你们倒还以为是围住了江湖气数,实则是江湖气数把你们圈住了。”
李青玄皱了皱眉头,而这位贾生继续凝重说道:“那南海南宫云与我授位的谢清,后者看局无比清晰,早已料到,自认为把住了自己那一方的大势,而那南海女仙,料其实力只稍逊当年的我,甚至吕氏门人下凡都能对峙一番,其坐镇南海天门,那里是她的主场,你和三弟要想在她手中分一杯羹,绝对是痴心妄想。”
青牛老人李青玄紧紧地握了握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不过随即又对贾生淡淡道:“如此便谢过兄长指点了,大夏那边我自有对敌的安排,至少不下于天地之谋的你。”
贾生继续轻声道:“小心那所谓的白鸦,能杀则杀了,这个时代的气运周转太快,这些必然会成为史书英杰的人物,全都如拍案大潮,太过澎湃汹涌,都应该小心斟酌,否则天下可能会有大变,当然,也是我心中那五百年前早以谋生的天下,之后你那所谓的天地长白之谋,可以一试。”
青牛老人抱拳回了一礼,便消散开去……
钓叟挠了挠头,又回了山上,笑了笑道:“这场气运之谋,江湖和庙堂都别想占利的,读这么久的书,只有一个道理,越贪婪的人,越是吃不饱……”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六百年前,权驭天下的谋士,此时瞥了一眼天空,面朝正北席地而坐,手指作捻起状,好似执子而峙……
高山仰止,冬寒水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