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没说错,松鹤堂此时确实沉浸在一种“难受”的气氛里。
琥珀低头给颜氏捶着腿,听着她厉声问翡翠:“怎的?那香薰球竟不是绮儿送给世子的?”
翡翠的身份根本不能入宫,也是听乔连波回来说的,低头道:“是。皇长子妃都说了,是上元节周表姑娘救了她,当时十分拥挤,她随手自表姑娘身上扯下来的。原是拿给世子帮忙去寻人的。”
颜氏紧捏着手里的乌木手杖:“那,那秦王妃为何说什么香薰球……”
“这,奴婢也不知道了。”翡翠也不过是转述罢了,又能知道什么。
颜氏心里如油煎的一般,挥手叫翡翠出去,半晌才道:“琥珀你说,当日若是不叫吴婆子去传□,是不是——是不是如今郡王府就该是娶了连波去呢?”
琥珀暗暗叹气。当日里既听了吴嬷嬷那损人利己的招数,这时何苦又来后悔?
“乔表姑娘这亲事也不差了。想那郡王府门第虽高,但将来要上玉碟的侧妃就有两位,没名没份的侍妾更多,哪里就过得舒心呢?何况世子妃将来要管家理事,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事要操心,郡王府家大业大,费心之处更多呢。”乔表姑娘到如今管家理事都不是什么好手,哪里能去做一府的主母呢?
“你说的也是……”颜氏听了这些,心里稍稍舒服些,“不过秦王妃是继室,没有正经婆婆,倒也不错……”
“秦王妃虽是继室,可也不如国公府,婆婆是姨母,自家人自是好说话的。”琥珀说着都想摇头。也不知道周表姑娘是哪里招老太太不待见,竟似是见不得她过得好的。说起来,这事起头还是四姑太太家里的事,又是章哥儿犯了错,可是这么闹下来,倒像全是周表姑娘的错似的。老太太年轻时听说持家还是有规矩的,怎的这些年年纪大了竟糊涂起来……好在自己是早许了人家的,待乔表姑娘出了门子,便求老太太放出去嫁人,离了这里也好。只是阮家二少爷年纪比乔表姑娘小些,要成亲怕还要晚些时候呢。
颜氏听了琥珀的话点了点头,忽又起了个心思:“如今绮儿也好了,她也该消了气了,该叫她去劝着老大,饶了吴婆子和章儿罢。”
琥珀顿时有些为难:“这——”
“怎的?”颜氏沉下脸来,“难道她得了这样好姻缘还不满意不成?”
这连琥珀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据实回禀:“当日郡王妃来提亲之后,表姑娘就去过蜀素阁了……听说是——周表姑娘不肯,且让表姑娘日后不要再去蜀素阁了。”
“什么!”颜氏大怒,“连波是她的表妹,怎的不能去蜀素阁?”
琥珀低了头没作声,心里却想,此时想起是表姊妹来了……
“你,去将她叫来——”颜氏方说了一句,又觉得不妥,“还是去我箱子里将那枝镶祖母绿的华胜和那对龙凤金镯取来,送到蜀素阁去,就说是为她添妆的。吴婆子也就罢了,叫她念着章儿年纪还小,就恕他这一回,让他搬回康园来住罢。”
琥珀知道这差事不好办,但也只能听命,取了东西亲自送去。
绮年正在屋里看帖子。这些日子许茂云在家中猴急得不行,若不是因着苏锐是自己表兄需要避嫌,早就跑到吴府来了。如今又听说太后和皇子妃都为绮年添了妆,那心里更猫抓一般,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立即就下了帖子请绮年明日过去说话,还说将韩嫣也一并请了来,大家好生说说话儿。
冷玉如嫁去西北,绮年在京里的好友就是许韩二人了,接了帖子自然高兴。何况她不日就要出嫁,怕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当即便回了帖子说明日必到,又想着写封信去给冷玉如报报喜。刚拿起笔来,琥珀就捧着匣子进来了。
“……老太太说,这是给姑娘添妆的,还请姑娘……不记旧恶,就允了连章少爷搬回来住罢。”这话琥珀自己都觉得难说,说到最后头不由得就低了下去,脸上也有些发红。
绮年淡淡听她说完,连匣子盖都不揭便道:“烦劳姐姐将这些拿去给乔表妹,就说我做表姐的给她添妆。至于乔家表弟,他年纪不小,理当迁到外院了,与我恕与不恕亦无甚关联。”
琥珀听这口气冷硬,不敢再说,捧着匣子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遇见珊瑚,到底是曾经一起在松鹤堂当了几年差的,少不得送她出来。琥珀便将此事说了几句,叹道:“我这回去交差,少不得又要挨骂。”
珊瑚也叹道:“你是已定了人家的人,熬过这几年便自在了,不似我,如今还没个出处呢。”
琥珀一想也是:“若你留在府里,老爷太太碍着你是老太太的人,总不好为你做主,你还得求老太太去。”
珊瑚苦笑道:“我伺候了周表姑娘这两年,老太太哪里还能把我当作松鹤堂的人呢?”不迁怒都已是好的了。
琥珀也发愁:“那你打算如何?”
珊瑚看看四周无人,扯着她道:“好妹妹,这事还要你帮我说几句话,叫老太太指了我跟着周表姑娘出嫁。”
琥珀大吃一惊:“姐姐,莫非你想着郡王世子——”
珊瑚赶紧摇手:“妹妹你说什么呢,我岂是那般的不知高低?我是什么人,怎配得上到世子眼前——我是想着,周表姑娘待人宽厚,我跟着嫁过去,好生伺候两年,再求了表姑娘出去嫁人,总比耗在这府里好。”
琥珀沉吟道:“这么说倒当真是好的。只是周表姑娘会不会记恨你是老太太给的……”
珊瑚摇手道:“再不会的。我跟了姑娘这两年,冷眼看着,只要守规矩,姑娘是不分谁给的人。你可知道,原来跟着乔表姑娘的那个菱花,如今已去求着老爷,想跟着周表姑娘出嫁了。”
“菱花?”琥珀跟着颜氏,素来是从不主动打听事情的,只隐约听说藕花是死了,“听说藕花是死了,乔表姑娘像是把身契还了菱花。”
珊瑚轻轻哼了一声:“藕花命苦,身子弱。挨了打之后好些天都没人问,没熬过去就死了。就是菱花,若不是周姑娘身边的如燕知道了来报给姑娘,姑娘拿了钱叫人去请大夫抓药,菱花怕也逃不了一死。”
大家都是一样的丫鬟,琥珀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她两个也算是被连累了,只菱花如今也算自由身了,也是乔表姑娘给的恩典。”
珊瑚冷笑道:“不是我做下人的敢议论主子,也就是跟妹妹你说几句。当日藕花菱花分明是无辜的,老太太说叫打的时候,乔表姑娘怎的不求情呢?”
琥珀支吾道:“表姑娘当时哭得厉害,怕是也吓昏了。”
“便是当时吓昏了,后头怎的也不去看看?菱花外头没家人,就还了她身契,教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到哪里去?手里连一分银子没有,如何过日子?”
这下琥珀也没得辩,只能叹气道:“乔表姑娘不通世事,大约是忘记了赏银子。”
珊瑚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总之我是打定了主意,妹妹定要帮我才是。”
琥珀点头道:“别的我做不了,这事倒是能帮姐姐说几句,姐姐且放心罢。”别了珊瑚,自回了松鹤堂。
果然颜氏听了回话,立时变了脸色,只是骂了琥珀一句不中用,却也别无它计,只怒冲冲道:“你便将这些东西给连波,也不必说是那丫头给的!拿着我的东西去做人情,想得倒好!”
琥珀暗想周表姑娘哪里是想做人情,分明是不想再接颜氏的人情了,便低头道:“虽这么说,可老太太什么都不给,也不像样……”
颜氏一拍炕几:“岂是我不给?分明是她不知好歹!我还给她什么?难道让她再打我的脸不成?”
琥珀低声道:“依奴婢看,珊瑚不是如今伺候表姑娘么?老太太就把珊瑚的身契送过去,谅来珊瑚伺候了两年,表姑娘为着自己名声也不好不要的,老太太也就全了礼了。”
颜氏还在气头上,听了不假思索便道:“你说的有理,立时把珊瑚的身契送去就是。”坐了半晌,恨恨叹了口长气,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几分后悔,若是当日再拖一拖,不急着照吴嬷嬷的主意去做……
追悔莫及的人真不只是颜氏一个,此时,郡王府里也是一派山雨欲来般的压抑。
赵燕恒身边的小厮立秋跪在地上,正在回答昀郡王的问题:“小的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昀郡王脸色铁青:“胡说!这香薰球的事分明是你透出去的,怎说不知?”
立秋不慌不忙磕了个头:“回王爷,当日世子吩咐小的拿着这球出去,到各家银铺里去一一打听。小的走到角门上,是遇着三少爷身边的小厮追风,追风看见小的手里的银香薰问了一句,小的怕是宫里的事不让说出去,便随口说是世子叫拿着去银铺里打个样子。追风又问小的是哪里来的,小的回说不知道,只是世子给的。除此之外,小的什么也没说过,当真不知最后这香薰球怎会成了世子与周家姑娘的定情之物。”
昀郡王盯着他:“此话是实?”
“小的怎么敢欺瞒王爷?便是小的当时听了这些闲话也吓了一跳。说起来世子虽吩咐了小的这事,但小的还未去问过几家呢,实不知这话是怎么传出去的。”
昀郡王在房里转了一圈,回头盯着他道:“那世子那日是否去了梅林?”
立秋又磕了个头道:“世子那日是去了梅林。王爷也知道,世子身子不好不能读书科考,但素来也是喜欢与人谈论诗文的。那日世子听说有文会,便换了衣裳想去看看,后头在山上遇着镇抚使司的周汉辰镇抚去大明寺上香追荐亡。王爷知道,周汉辰那人最喜交结权贵的,见了世子就缠着说话……”
昀郡王想起那个死皮赖脸的周镇抚,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世子与他说了什么?”
立秋笑道:“世子只说想去看看文会,满口里讲的都是四书五经,小的听不懂,但看那周汉辰也是听不懂的。”
昀郡王轻哼了一声:“他是个走家串巷论人长短的,诗书自然不通。但后头怎会又有什么落水之事?”
立秋挠了挠头道:“世子被他缠不过,随便在后山走走,谁知道有位姑娘不知怎的踩滑了脚就摔入了那溪水之中,世子也是好心相助,却不知是谁传出去的。”
昀郡王一拍桌子:“必定是那周汉辰做的好事!”转了几圈又道,“你们这些奴才,既知并非世子与人私相授受,如何不来禀报本王?”
立秋低了头道:“世子这些日子被禁足,小人也是前几日方才听说的,彼时王妃已去了周家提亲,连八字都合了。小人也想来禀报王爷的,是,是世子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王爷既是选了周家姑娘,必有道理的,断不会因着些传言就随便为世子择妃。且王妃又亲自去了提亲,若此时反悔,却教王妃脸面受损,亦叫人觉得郡王府言而无信。且——且周家姑娘最是无辜,若是再被退了亲,却教她如何自处呢?”
昀郡王听得也不禁微微低了头,心中自觉有愧。当日若是听了王妃之言后再叫了儿子来问一问,岂不是真相大白?他自知素来对长子有几分冷淡,难得长子还这般信任自己,只以为自己择了周家姑娘自有道理,实在是教自己心中有愧。如今连定礼都已下了,婚期也已拟定,且宫里太后和皇长子妃都添了妆,万无再悔婚之理。可是儿子堂堂的郡王世子,竟然就此要娶一个六品文官的孤女为正妃,实在是不配!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对长子相信不深,略有些儿风吹草动就信了……
立秋低着头,从眼角悄悄观察着昀郡王面上神色,此时才嗫嚅道:“王爷,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就是。”
“小人当日伺候世子,见落入溪水的那女子娇小纤弱,且身上披着一件丁香色的披风。后头世子将人救起之后,又有一位姑娘赶过来,身上披的却是件银红色披风。她将那披风解了下来,将落水女子裹住后向世子道谢离去。可是小人后头打听来的闲话,却说那日落水的姑娘穿的便是银红披风。”
昀郡王被他丁香色银红色搞得心烦意乱,不耐道:“那又怎样?”
立秋道:“小人打听了一下,似是因着周家姑娘在恒山伯府梅花会上穿着一件银红披风,这才传出闲话说是落水的便是周家姑娘。”
昀郡王一怔:“你是说,那落水的根本不是周家姑娘?”
“小人用心打听了一下,吴府上还有一位姓乔的表姑娘,梅花会上那次倒穿着件丁香色披风。”
“姓乔的?”昀郡王只觉吴家哪里来的这许多表姑娘,“难道是落水的该是乔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秋连忙道:“小人也正糊涂着。小人是不曾见过周家姑娘的,但细细的打听来,说是身材高挑,与落水女子并不相同,倒是后头过来道谢的那位正相符。”
“便是说下头人以讹传讹,错求了亲?”
“小人听说那位乔姑娘是与英国公府早就议了亲的,若真是那位乔姑娘落水,那——”
昀郡王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若落水的是姓乔的,郡王府根本就不必上门去提亲哪!
立秋续道:“所以小人实在觉得奇怪,这落水的人都未搞明白,怎的就传出了香薰球的话?若没这香薰球,当日世子身着便服,又不曾通名道姓,只怕那两位姑娘至今都不知是何人相救呢。”
香薰球!都是这该死的香薰球!昀郡王这口气实在没处发,怒道:“来人!追风口舌不严妄谈妄议,拖到角门去打二十板子,即刻发落到庄子上去,不许再在府里当差!”
立秋缩着脖子道:“也是小人当日不该随口敷衍他……”
昀郡王虽也有些怪他,却挑不出他一些破绽,只得道:“宫里之事自是不能胡乱向人说,你也没有什么错。”心下有些愧疚道,“世子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立秋缩了脖子不敢说。昀郡王皱眉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不许隐瞒!”
立秋低头道:“昨儿县主身边的丫鬟在说世子与周姑娘私相授受,世子,世子心里不欢喜……”
“哪个丫鬟这般嘴碎?”昀郡王正在火头上呢,厉声喝问,“世子为何不处置了她!”
“没,没怎么听清,也不知是春娇还是秋婉……再说只听得那么一句……世子说,世子说县主身边两个大丫鬟都是王妃给的,处置了不免是伤了王妃的脸面,世子毕竟是晚辈……”
“来人!”昀郡王最恨下人在背后议论主子,“去告诉王妃,把县主身边那两个大丫鬟什么春什么秋的统统换掉,再挑老实嘴严的给县主使。这两个,也统统发落到庄子上去。”
立秋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昀郡王心里仍旧不痛快,想了想又道:“既落水的不是周家姑娘,为何传出来的却是周家姑娘?”
“想是为着那件披风,外人不知,看见披着银红披风的就乱说了。再者,小人也听说,吴府前些日子发卖了些下人婆子,有个婆子还是乔家姑娘贴身侍候的,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必然与此事有关!”昀郡王略想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就是,“吴侍郎也是治家不严!怎容得一个婆子这般的偷梁换柱!”
立秋低头道:“小人短见,没准儿是怕坏了名声不好与国公府议亲……只如今国公府倒没什么事,世子和世子妃却免不了被人说闲话。”
昀郡王也是心中窝火,但事已至此,只恨自己当日太过冲动,不该听了妻子的话便即信真了是长子所为,看看地上的立秋,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你起来罢,回去好生伺候世子。跟世子说,难得他有这份孝心,日后再有这般胡乱嚼说主子的刁奴,他是未来郡王,只管发落!便是碍着脸面,也报了本王来替他发落。”
立秋满脸感激涕零地磕头:“小人代世子向王爷谢恩,必回去一字不差说与世子。”
昀郡王听着立秋这般回答,恍然觉得自己与长子之间竟是这般疏远,寻常说几句话都要下仆从中传话,哪里像是父子呢?一念至此,不由得有几分心灰,摆手道:“你去罢。”
立秋爬起身退了出去,昀郡王这里枯坐片刻,起身往内院走。方走向秦王妃所在的正院丹园,半途又转了向,往肖侧妃所居的荷园走去。
进了荷园,里头一弯半月形的小湖,湖上植满荷菱之类,此时才刚生出些圆圆的新叶,在水波之上远看如连钱一般,倒也有趣。肖侧妃穿着银红色衣裙,在湖边亭子里观鱼,见了昀郡王连忙起身行礼:“妾见过王爷。王爷的脸色怎这般不好?是与谁生气了?芙蓉快去取我制的莲心茶来,饮一盅去去火气。”
她声音活泼,面含微笑,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依旧带点儿孩子气。昀郡王不由得也放松了紧锁的眉头,顺势就在亭子里坐了下来。肖侧妃出身小商贾人家,既不如秦王妃雍荣华贵,也不如魏侧妃能诗善画,她是个带着烟火气的女人,但随时都是欢欢喜喜的,笑起来眼睛弯弯,教看见的人也觉得心中欢喜。
昀郡王看着她的笑眼也轻松了些,但看见她身上的银红衣裳,又不由得想起立秋所说的话,长叹一声,将两件披风的事说了。肖侧妃听了,笑容略微僵了僵,恰好芙蓉取了莲心茶来,她便只管沏茶。昀郡王不由得皱了皱眉:“怎的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