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时众人策马缓行,间或有游骑斥候从旁奔驰而过,第五姑娘与李从璟说起前些时候的鹿鸣寺之行,其中的惊险之处和第五姑娘的应变,让李从璟也暗暗心折,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年在长和县那个握着剪刀瑟瑟发抖的豆蔻少女,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优秀战士,从古灵精怪的凶猛萝莉到而今大杀四方的小妖精,李从璟对第五姑娘向来有所溺爱,很难说不是在对方的成长道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初遇桃夭夭时对方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全品不同,第五姑娘也算是李从璟一手教导出来,虽然这本养成记并无太多可供赘言的地方,但感情的投入却是没有半分折扣,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目光就格外柔和,只是这眼神落在第五姑娘心里,感觉却是有些怪异,因为她极为纳闷的从中读到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情愫,以她的认知来说,像极了男人看女儿的目光。更新最快
“如此说来,崔玲珑虽然被石敬瑭所抛弃,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供出甚么有用的消息,是铁了心不打算出卖石敬瑭?”李从璟问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点点头,语气有些复杂,“崔玲珑虽然活该被千刀万剐,但对石敬瑭倒真是死心得很呢。”
李从璟笑了笑,这样的事并非不可理解,对崔玲珑而言,石敬瑭就是她存活的全部意义,虽然石敬瑭抛弃了她,她却不愿背叛石敬瑭,或者说无法背叛,很难说崔玲珑没有受虐倾向,李从璟来自后世,见多了女神虐我千百遍我待女神如初恋的事迹,也就不以为奇。
“朔方之事差几已定,往后军情处可以出力的地方已是不多,接下来该往河西去了。”军情处办差,关键就在于先动,话说到这里,李从璟想起方才在汤饼铺子里,与吴春阿爷的谈话,“你到朔方已有些时日,接触的人和事都应不少,照你来看,边地百姓与河西各族之间的关系如何?亦或者说,仇恨和敌视深到哪种地步,是否会影响往后朝廷王化各族,使得各族之民皆为我唐人,永消边患与两者大纷争的国策?”
此事李从璟还未跟其他人详论过,当年他出镇幽州时,虽也要处理契丹人与幽云百姓的关系,但彼时的方法简单得多,无非战与杀而已,现下李从璟所处的位置不同,要谋求各族和谐共处,难度无疑会大很多。
第五姑娘虽然对政事涉猎不多,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其中深浅,闻言低首沉吟片刻,没有舍长就短跟李从璟讨论细节,而是言简意赅道:“非一时之功,得需百年之力。”
这番一针见血的见解,让李从璟稍怔,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用大唐日益复苏且在不断进步的科技文明,改善河西、西域的生存条件,还是用唐文化去教化这些地方的百姓,让他们识君忠国仁义友爱,亦或是修缮道路加强边地与中原的联系、方便军队出动,还是加大各地的驻军军力等等,的确都不是一时之功,是需要持续不断努力的。
心念于此,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眼神就更是柔和,其中的溺爱之色也更浓,当然也不乏对她南征北战辛苦的感同身受,夕阳的余光如此温暖,洒落在李从璟肩头,格外诗意潇洒,第五姑娘看着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扑通扑通直跳,脸颊也红了。
天降日暮,李从璟回到营中,正巧安乐、温池两城的军报到了。
......
进犯灵州的三方势力中,以夏州和甘州回鹘的军力较强,故而攻打安乐、温池两城的军队,便是由甘州回鹘和夏州军队为主,其中,又以定难军的杨光远为领兵主将。
温池城与安乐城相距不远,自灵州城至安乐,先要经过温池,两城互为犄角,是为灵州南部门户,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夏州、河西联军守住这道门户,朝廷禁军便无法进入灵州,朝廷禁军要驰援灵州城,这临门一脚就得先迈进去,而后才有“登堂入室”的可能。
夏州、河西联军一路疾行,及近温池。
远处可见山峦,山体绵长,起伏和缓,如浪如云,而温池城便坐扼山峦要道,随着视野渐小,平野渐窄,众人便知目的地快要到达。
黄土高原范围广阔,也不是处处皆丘壑、望山跑死马,温池一带,位在边缘,地势和缓。秋日时节,草木枯黄,平川之地,更显肃杀,远山近岭,平添危机,矮山土包之间,千百步之地,或平坦或高低起伏不大,官道便在其中。
“再往前三十里左右,便是温池城,眼下天色尚早,传令下去,加紧行军,今日务必赶到。”杨光远熟读地图,对地标参照物格外上心,眼见前方低山绵延,便知自身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日头刚到中天,心想黄昏前要抵达温池城并不难。
在杨光远身旁的是甘州回鹘里的大人物,唤作药罗葛阿咄欲,与甘州回鹘首领药罗葛狄银乃是同族,他眼中有蛮子特有的狂热与骄横之色,闻言嗤笑道:“既然城池在望,三十里的路程,我精骑转眼即到,还请杨将军允我先行,必为大军打开城门!”
杨光远等着左右帮他翻译完药罗葛阿咄欲的话,微微皱眉道:“各部人马本是同行,临战岂有分兵之理,将军稍安勿躁。”
药罗葛阿咄欲闻言,使劲儿甩了一下马鞭,冷哼道:“大军出击,岂能没有先锋,如此简单的用兵之法,杨将军难道不知?区区温池城,彼若见我回鹘大军之兵强马壮,必定吓得屁滚尿流,那城池说夺便夺了,也就不用麻烦诸位入城,岂不妙哉?”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让杨光远心头一阵反感,眼下他虽然坐拥近万兵马,奈何藩属不一,他自身名为主将,实则回鹘人与吐蕃人对他并无多少敬意,此番急袭温池、安乐两地,他们这些兵马就是先锋,如若夺得两城,后续定然会有援军赶来加固防线,若按常理,先锋军该藩属单一才是,以便军令畅通,于眼前而言,最好莫过于定难军来先夺这两城,然则军议之上,回鹘、吐蕃人并不同意如此用兵,虽然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表面上说,是不愿定难军独自啃硬骨头,实际上,无非是不想让定难军独得两地。对回鹘与吐蕃人而言,攻占了大唐城池,就意味着可以抢钱抢粮抢人,温池、安乐又非小地方,他们怎会容忍定难军独自享受这两块肥肉?
眼下药罗葛阿咄欲想要先行一步,虽然话里句句不离用兵之法,句句皆是为他人着想,实际上,无非也是想抢先入城,夺得抢掠财货人丁的先机,只是他这番话,将他的狂妄自大勾勒得淋漓尽致,在他眼中,温池就如不设防一般,若没有兵马到、城池即克的把握,他也不会如此着急。
如今,灵州境内,兵马大多集结在黄河沿线的灵武县与灵州城,他处几无重兵,一路南行,联军在路上倒也有些零星战果,虽然收获不多,但也足以助涨药罗葛阿咄欲的嚣张气焰。
“温池乃是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即使没有重兵,仅是城中青壮协防,也是莫大麻烦,将军还是不要轻言冒进得好。”杨光远说道,虽然一路上受够了药罗葛阿咄欲的不服管教,但为了大局着想,也不好发怒。
药罗葛阿咄欲面色不屑,言语轻慢,“甚么城中青壮,你们唐人种地食菜,生活安逸,早就没了血性,哪里能跟我回鹘勇士相提并论,我们策马狩猎,食肉饮血,人人悍勇,一人足以当你唐人十个!杨将军不让我先行,是怕我抢攻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换作一般军中血性汉子,早就让对方走了,但杨光远不愧是良将,虽然气得面色发青,犹能含怒不发,不过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将军所部,不过三千兵马,此番冒进温池,即便不惧温池城坚,难道就不怕碰到朝廷大军?禁军精甲二十万,可没一个好相与的!”
药罗葛阿咄欲脸色一变,显然也意识到有可能碰到大唐禁军,不过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又大肆叫嚣起来:“甚么禁军,在我回鹘勇士眼中,你们唐人个个都是软脚羊,我们岂有怕你们的道理!”
杨光远黑脸道:“将军或许不惧,但却不能坏了大事!”
好说歹说,终于让药罗葛阿咄欲打消了先行的心思,不过对方很明显心中不忿,未走两步,见到不远处有个村落,也不跟杨光远讨要军令,打了声招呼,直接就带兵双眼放光的席卷过去,在他们眼中,哪怕只是一介寻常村落,那也是财货汇聚之地,最不济也能抓些人丁回去当作奴隶,是万万不可放过的。
杨光远斜眼看着回鹘兵马奔出,心头不禁冷笑:一群蛮贼,野兽习性,难成大事!
不时,又见对方冲入村落中,杀人放火,扰得村里昏天暗地,听猖狂的笑声与凄厉的哭声,杨光远渐渐牙关紧咬,半响,吐了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蛮贼,待我等大事有成,誓要将尔等宰而烹之,烹而食之!”
正如此想着,有小校策马从前方驰来,急声向杨光远禀报,说是游骑逾期未归,“十里之内,斥候互相可以望见,十里之外的游骑,按照惯例,两刻前就该归来复命,却迟迟未见人影!”
杨光远心头一声咯噔,脚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暗道不好,不等他有所反应,眼角忽然瞥见一道亮光,在阳光下一闪而逝,他连忙望向不远处的矮山山顶,除却依稀林木,却甚么也不曾看见,心惊之下,忙令斥候前去查看,斥候奔驰而出,未几,方至山下,军前斥候回报,有敌军截杀己方斥候,十里之处的地界上,如开黄泉之门,凡越界之斥候,皆不能归来。
杨光远大惊,斥候被如此截杀,非是寻常事,这往往意味着斥候已经进入敌军控制范围,而眼下的敌军,到底是大举杀来的朝廷禁军,还是温池守军在故弄玄虚?
杨光远不敢大意,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他却遍体生寒,眼前行军的将士,滚滚前行,本来犹如洪流,不仅兵强马壮,而且气势非凡,此时再看,铁甲泛着寒光,长矛刺痛眼球,三方兵马杂乱无章。凝神静气,杨光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旷野寂静,行军脚步声格外突兀,药罗葛阿咄欲闹出的动静犹如鬼嚎,四面并无异样,山静林寂,眼前的矮山、坡地,却似深不可测,山林之后,深邃似渊,不知藏有何物,秋风拂面,倍显阴凉,如同被刀锋削尖。
忙令大军停止前行,原地待命,杨光远无意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刹那间,惊觉额头冰凉,霎时,他反应过来,自己未免担惊受怕过甚。然则转念一想,朝廷禁军披坚执锐,军备优良,谋士如云良将如雨,十年间征战大江南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灭诸侯如屠猪狗,军威赫赫,何能轻视?而己方不过一介藩镇军,数万将士攻打灵武六城三百里地,姑且耗时良久,若是十万禁军果真在前,己方这近万杂牌军,如何抵挡?
严令药罗葛阿咄欲立马归队,杨光远焦急的等待方才派出的百余游骑回音,如果对方只是温池守军在故弄玄虚,百余精骑足以让对方露出马脚。神思不属间,杨光远甚至没注意到身下战马不安的低嘶,他紧紧注视着那方矮山,期待斥候回报彼处的情况,一时间,杨光远只希望彼处并无文章。
蓝天辽阔无边,白云如游如荡,远山近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风吹草动无不动人心弦,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光远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沫,就在这时,那矮山上,忽的竖起一面红色大旗,高过三丈,迎风招展,那赶至山顶的斥候,忽的身子后倒,从山上栽下来。
“不好!”杨光远脸色巨变,猛地一拍大腿,惹得战马一阵叫唤,声音响亮,他顾不得这许多,只管大呼军令,“全军列阵,准备接战!”
见到那面大旗,杨光远便知禁军已到,且就在不远处,己方跑是跑不掉了,唯有全力应战。杨光远虽然惶急,却不曾大乱,排兵布阵只能用最简单实用的阵型,一面指手画脚,一面喝令连连,那骤然停下的大军将士,本就觉得奇怪,不知是何缘由,此番闻听敌军将至,不免喧哗阵阵,脚步声、喝令声、兵甲相碰声,接连起伏不绝于耳,土地上烟尘四起,虽有章法,亦显杂乱。
药罗葛阿咄欲见杨光远满头大汗,面色焦急,心中很是鄙夷,冷哼不屑道:“杨将军莫非没有经历过战事?临阵对敌,于军中宿将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杨将军何至于这番着急模样?”
杨光远无暇理会药罗葛阿咄欲,他是军中良将,即便是最简单的排兵布阵,也多有讲究,进退之道,重在事先布置,才能应对多种情况,然则药罗葛阿咄欲喋喋不休,嘲讽之声没完没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显得自家厉害。
杨光远也算是知道了甚么叫作无知者无畏,忍无可忍之下,他咆哮道:“你他娘的懂个狗屎,这是朝廷禁军!禁军,你懂吗?!”
药罗葛阿咄欲从鼻子里呼出一股冷气,轻蔑道:“在我回鹘勇士眼中,唐人不是刀下亡魂,就是身后奴隶,甚么禁军不禁军,都不值一提!杨将军若是害怕,我回鹘勇士愿打头阵,不过你得保证,到了温池,得让我部先入城!”
见这个时候对方一门心思想着那“唾手可得”的财货,杨光远气极反笑,忽然间,他福至心灵,既然对方找死,就让对方当炮灰好了,“既然如此,将军且请上前!”
药罗葛阿咄欲立即喜上眉梢,顿时大笑不已,当即策马而走,召集部曲上前,临行前不忘嘲讽一句:“没用的软脚羊,临阵还不是得靠我回鹘勇士!”
这时,旷野已有隆隆雷声,大地也已开始颤抖,地上的灰尘都似被震得离开地面,那是只有大队精骑奔驰才会有的动静,杨光远紧紧注视着前方矮山,不久,有骑兵从山后奔出,却是他先前派出的百余游骑,只不过这下只出现了二三十骑,且毫无队形,形色慌张,近了大军阵型就疯狂大喊:“禁军来了,禁军来了!”
杨光远心头暗恨,连忙下令:“叫他们别嚷嚷,再嚷嚷都斩首!”
他一把拔出横刀,紧握在手,身躯微弓。
率部到了阵前的药罗葛阿咄欲,意气风发,神色张扬,虽然雷声近在耳畔,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背对矮山,对部曲训话:“勇士们,此番带领尔等出征,为的就是在唐境抢钱抢粮抢人,那唐将胆小,不敢上前,如此甚好,等我们击溃了唐人,正好率先入城,那城中的金银财宝与女人奴隶,尔等唾手可得......”
药罗葛阿咄欲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说得兴起,引来阵阵高呼,然则话未说完,他渐渐发现面前的战士们脸色有些不对,此刻虽是背对道路,他也知道唐军近了,但他之所以背对唐军,就是要表示自身的大勇无畏和对唐军的轻蔑,所以此刻毫无转身的想法。然则,无论他再如何言辞煽动,呼应声都渐渐小了,面前一张张悍勇的脸,慢慢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身后,那眼中甚至充斥着恐惧之意,有人握紧了马刀,有人不停咽着唾沫,这让药罗葛阿咄欲分外不解,这支军队纵横河西,大小战斗无数,但在战前露出这样的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事,于是他不得不草草结束了演讲,转过身来。
看到从山后奔驰而来的唐军精骑洪流,只一眼,药罗葛阿咄欲就怔在那里,心头咯噔一声。
这都是你他娘的甚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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