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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空犹如深不见底的梦魇。

灯火如昼的灵武县城正在渡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怀远、安静两座县城已经被定难军攻克,涌进灵武县城的不仅有从两地南撤的守军,还有逃难而至的两县百姓,一时间灵武县城人满为患。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灵武县在即将遭受数万贼军合围时,本身的守备力量和持续守城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充。然而这也意味着,定难军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从背后出击防备河西贼军的高审思。

百余骑在城中集结,马嘶声声,将士们摸着马头安抚,轻声与它们说话,如同情人低语,躁动的战马便沉静下来。这百骑身后,有许多步卒将士正汇聚过来,街上人来人往,不止有军士、青壮,还有为伤者处理简单伤口的医者。

吴春负了伤,正在街边包扎伤口,吴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见伤势不太重,稍稍放下了心,默然了片刻,他从怀里掏出那一红一白的两封书信,递给脸色略显苍白,面上大汗淋漓的吴春,“今夜我要出城而战......这两封家书,还是伍长拿着吧。”

“你要出城?”吴春怔了怔。怀远、安静县城被定难军攻克后,灵武县就派了游骑去通知在西南把守边关的高审思,入夜前城中刚接到消息,定难军已经遣军南下,军情紧急,柴克宏决定从灵武县派遣五百步骑出城,力求追上并拖住南下的定难军一段时间,给高审思赢得安然撤退的时机,否则,一旦高审思陷入被两面合围的境地,无法率领部曲退回灵州一线,往下灵州要面对河西军与定难军的合力进攻,兵力就太少了。

南下的定难军多达数千人,五百步骑轻装简行,的确能够追赶得上,但这也意味着这五百人的战役会十分艰难,并且处境将会极度危险,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吴春恰逢此时受了伤,不在出城将士名单中,吴生将那两封家书交给吴春,的确是明智之举。

只是这个明智之举,来得太沉重了些,吴春接过书信,感觉到如有千钧之重,喉咙一时艰涩至极,不知该作何言,好半响,吴春握紧书信,艰难道:“谁领军?”

“刘仁赡将军。”吴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吴春想要问甚么,“若能归来,再与伍长并肩杀敌,若是不能归来......烈士陵园的军功碑上,也会有吴生这个名字......来年阿爷见了,也会脸上有光,我就没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吴生向吴春用力行了一个军礼。

便纵有再多言语再多情绪,也都在这个军礼之中道尽了。

干净利落的转身,吴生朝正在集结的方阵赶去。

吴春站起身,目送吴生汇入方阵中,又看着方阵口衔枚、马裹蹄,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如今从各方面看,都已经格外精锐的士卒,数月前刚进军营时,是怎样一副嫩头嫩脑的模样——彼时他还怀揣着几本书册,只是那几本早已被他翻烂的书册,自打他进了军营后就再也没机会动过。

“吴哥儿,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吴春轻声呢喃。

不时,东城门洞开,策应部曲先行冲杀出城;两刻后,南城门洞开,五百步骑悄然潜行。

直到最后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门,先前正在协助军医给伤员包扎伤口的玉娘,才闻讯赶来,火光昏黄的光亮下,她满头细汗,在街口拼命张望,却注定再也看不到那个出城的人。

从出城到成功进入荒野,吴生感到如过几度春秋,好在刚从怀远、安静南下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还不曾将包围圈完全合拢,这才给了五百步骑浑水摸鱼的机会,零星交战是不可避免的,万幸没有闹出大动静。

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南奔,五百步骑速度很快,既然是精心挑选的士卒,当然不会有夜盲症者滥竽充数,明月高悬,清辉洒落甲胄,无边无际的田野已无人烟,旷野将这五百步骑衬托得既如鬼魅,又如天兵。

领兵的刘仁赡,自然就是昔年吴国常州刺史刘金之子,本身是良将,又职司驻守灵武县,对县内道路早已烂熟于胸,比乡导还要乡导,此时虽然抹黑赶路,倒也不用担心把部曲带岔了路。

吴生奔行在队列中,只能随着队伍前行,并不能左右观望到多大的东西,事实上他也不曾左顾右盼,嘴里咬着木枝久了,有些僵硬发麻,唾液都要滴下来,不过这跟即将到来的恶战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虽然不是领兵将领,如今的吴生却也知晓,五百步骑要拖住数千贼军,战法很重要,借助夜里视线不佳的条件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后如何区处,尤其是野外定难军闻讯赶来之后如何应对,便是大问题。

遥远的黑暗天际划过一道流星,刹那间的光彩绚丽夺目,气势滂沱的轨迹似乎触手可及。

军令传下:已发现贼军踪迹,所有将士备战。

队列中的吴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难军的火把,前后左右皆尽同袍而已,他握紧了横刀,又松开,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复正常,眼神变得凌厉之后,却再也没有缓和下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传递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压抑感,那声音甚至不如呼吸声来得响亮。

吴生暗自寻思:战机紧迫,贼军也在夜里行军,只不过定然各自举着火把,对方有数千将士,火把前后相接必如龙蛇。与势若江河的贼军相比,己方不过就是一条大鱼罢了。

边地初秋,夜晚已经凉得厉害,这方旷野没有茂密森林,有的不过是荒草灌木,还颇为稀疏,地势的高低起伏大多都在数尺范围内,没有可供依托布阵的山峦,行军途中的密林总是让人心生警惕,而眼前毫无遮掩的四野却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夜风的吹拂声里夹杂了沙土,如同野狼在低声呜咽,头顶星密月圆,清辉洒落千里,看似宁和沉静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就会跃出不可预知的危险,而将士们无从躲避。

悠忽间,马蹄声敲碎了吴生心头的思绪,大地从沉睡中突然惊醒,心跳的律动变得急促,吴生望不到阵前的情景,却知道这是马军和前阵将士已经出动,他再度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横刀,昔日大战的场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于寂静无声中,他听到了金戈铁马。

交战声来的比吴生预想的要晚,动静也比吴生预想得要大,漫山遍野都是号角声与鼓声,火把在各处乱舞,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数不尽的袍泽,吴生不知道刘仁赡是怎样布置的兵力,可以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他能够猜想到的,只有马军迂回到了各处,在各方摇旗呐喊而已。

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弥漫了前方的旷野,喝骂声呼喊声惊叫声不一而足,乱糟糟如同一锅沸粥,吴生知道那是定难军乱了。

杂乱声大的如同要将人淹没,吴生这才知道,他们距离定难军竟然已经这样近。转过一道弯,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定难军将士,灯火通明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在奔走在张望在驻足,阵型正在要变未变之际,彼时吴生心生寒意,对方少说也超过了三千之众。

“众将士听令:杀上前去!”

刘仁赡不知何时已经转了回来,又或许他从未远离,吴生看到他策马在阵前行过,高高举起手中的丈八长槊,威风凛凛又分外悲壮,在月光下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慑人魄力。

吴生随同队列奔杀向前,冲向近在咫尺的定难军。

乱起来的定难军给了朔方军可趁之机,对方也不知道朔方军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否落入了朔方军的埋伏,被夜袭的一方本就处于绝对被动地位,更何况,在这方天地下的百里战场上,灵武县一线守卒、高审思部曲、灵州援军,都是定难军需要面对的挑战,胜负未分之时,谁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阴谋陷阱,谁也不知道对方事先是否有布置,当下是否有后手。

每一场战斗,都是把战争的未知化为已知。

而要得到答案,则需付出代价。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难军人群前,吴生与身旁同袍一样,微弓身躯,在跑动中端起旅臂短弩,置于眼前,瞄准眼前的定难军将士,扣动扳机,利矢飞射而去,钉入一个个面色或惶恐或惊骇或愤怒,但还来不及有严密防备的定难军将士身体。

火光下,吴生看到自己的弩矢准确洞穿了一个定难军士卒的面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下,他清晰看到对方的脑袋猛地相候一昂,带动这个身子向后栽倒。在这一阵近距离弩矢齐射下,风吹草低,定难军倒下了一排士卒,露出他们身后神色更加惊慌的袍泽。

保持目光平视,吴生准确将短弩挂回腰间,顺势拔出横刀,双手紧握,做完这些动作,已经奔到定难军人群前,他脚步往前重重一踏,吐气开声,横刀劈斩而下,面前的定难军举刀格挡,却没能挡住横刀的劈斩之势,当横刀斩在对方肩上时,吴生如早有预料一般,后脚已经踹出,正中对方小腹,趁着对方后退的空档,杀人技愈发娴熟的吴生,在间不容发之际,欺身而进,将横刀捅进了对方腹腔,刀锋刺破甲胄入体的瞬间,经历了从滞涩到顺畅的过程,湿热的鲜血顺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流淌而出,又被刀柄前的护手挡住,没有让手沾上血而变得滑腻握不紧横刀,吴生空出左手扣住对方的后颈,让对方无从逃脱挣扎,也让对方护在自己身前,右手两度用力,一度进两寸,刹那间横刀快要没至刀柄,刀尖从对方后背露出一大截,在吴生冰冷的目光前,定难军眼珠凸出,嘴中涌血,脸上交织着惊恐、愤怒与痛苦之色,还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死死盯着吴生,似乎在控诉吴生野兽般的凶狠,一刀三进,每进一次,都让定难军痛苦抽搐一回,但在吴生的感知中,那是美妙到只有提枪寸寸进入女子身体,才能媲美一二的非凡体验,与此同时,定难军已经痛到无法出声,痛到快要失去知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吴生用力猛地拔出横刀的时候,鲜血尺溅,在空过划出一道圆弧,热气在冷夜中清晰可见,一脚将命丧九泉的定难军踹倒在人群里,吴生没有丝毫停顿,再度挥刀而进,刀剑相交的撞击声清脆悦耳,几度轮回,吴生看准时机,以肩甲硬抗并不十分有力的一刀,双手持刀平直挥斩,寒光一闪而过,横刀齐肩斩过面前定难军的脖子,刹那间的感觉,如同斩断了木桩,刀身从碰撞遭阻再到斩过对方脖颈变得顺畅,其间的过程虽然不过瞬息之间,生出的愉悦感却浓烈得犹如发自灵魂深处,转瞬而逝的风景一如阳春白雪,美得无法言说,飘过云端的感受更胜喷薄的高-潮,而当定难军的头颅高高飞去,与肩平直的脖子里飞溅出数尺之高的血泉,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视觉与嗅觉享受到的双重盛宴,让精神的快感瞬间达到巅峰,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

吴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鬼般的吼叫,身心的快感妙不可言,如同置身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让他想要仰天狂笑,如同站在死寂无物的山巅之上,让他想要纵身跃下,然则此时此刻他却在战阵里,所有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厮杀,好在面前的贼人无穷无尽,在他倒下之前,他可以任意挥动横刀,将冰冷的刀锋砍进敌军的身体,将他们的鲜血从身躯中流放出来,将他们的生命收割,让他们的魂魄歌唱,杀戮有着如此致命的诱惑力,让吴生无法自持,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受多少伤,肉骨的疼痛让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伤口的撕裂刺激着他享受生命张力的狂欢,世间一切纷扰束缚、期望与压抑、悲欢与离合,都在鲜血绽放时如云消散,在战阵之中作为战士,他只需要一个劲杀人,杀人再杀人,再也不用顾忌俗世万物,心中的道德与头顶的明月,在此时都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去忽视,化身恶魔成了会被歌颂的功业,自由放纵之美莫过于此。

......

因为疑兵之计的需要,五百步骑在战前分散各处,而当战事爆发之后,五百步骑又重新聚拢。

吴生能够注意到,数股马军和步卒从各方汇聚过来,夜色终究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而当五百步骑再度合力后,杀伤力立即大增,有马军在前奔杀纵横,撕裂阵型,在旁牵制人马、保障侧翼,步卒战阵推进得就更快。

趁乱给予定难军痛击,引得定难军乱势更甚后,刘仁赡见定难军抵挡不力,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审时度势之后,将步骑分为数股,化大阵为小阵,增加打击面,以求及早引起定难军的全面溃败。

随着战场扩大,喧嚣声更甚,朔方军步骑之后,满地丢弃的兵刃与火把,尸体虽然不多,但也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在朔方军战阵之前,定难军抵挡不力,小股悍勇之徒难以撼动朔方军兵锋,大型战阵又未及阻止,更多的士卒慌乱奔走,乱成一团。

两名士卒正在地上扭打,吴生死死捆住对方的双手,脑袋狠狠朝对方脸上撞去,连撞了许多下,撞得他眼前冒星,才终于撞在在对方鼻梁上,对方一声闷哼,脑袋后仰,但四肢虽然没有放松,吴生看到对方的脖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一口咬住对方喉咙,如同野兽撕咬住猎物一般,无论对方如何扑腾挣扎,始终埋头啃咬不松口。

对方挣扎得越凶,就越是激起吴生心头的狠意,双方扑腾的动作变相加剧了撕咬的烈度,咯吱一声,是脆骨断裂的声音,旋即,吴生感到牙齿陷进肉骨里,距离闭合又更进了一步,一股黏稠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还顺着他的嘴角淌下,鏖战多时,难免口干舌燥,猝不及防间,喉咙一动,就饮下一口血液,吴生感到一阵恶心,却强忍着没有松口,对方的一只手终于挣扎出来,拼命击打吴生的脑门、撕扯吴生的耳朵,疼痛感让吴生凶性更甚,他索性一边撕咬一边吸-允对方的鲜血,随着撕咬的伤口越来越大,血涌如泉,疯狂的吴生脑中没了念头,只顾着大口大口饮下,又咸又黏的血液很是温热,腥味直冲脑门。

到得最后,吴生索性腾出双手来,也不顾对方的扑打,抱着对方的脖子一阵撕咬、啃食,将对方的血肉骨头一截一截咬下来,吐掉,又埋头下去,再咬掉一截,又吐掉。

疲倦与疯狂让人思维变得僵硬简单,吴生忘记已经可以趁势去捡起横刀,将对方一刀结果,他只是不停做着眼前的事,像狼狗一样疯狂的撕咬,对方四肢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身体的抽搐越来越无意识,都没有引起吴生的注意,直到对方咽喉处已经空了一大半,喉咙后面的龙骨再也咬不动,吴生才如梦初醒。

望着肉骨模糊、血涌不停,伤口裸露的血肉如同爬行的蛆虫,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死尸旁边呕吐。

爬起身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没甚么同袍,他们都在前方奔战,而定难军则在相继奔逃,已经溃不成军,吴生顾不得去拍掉战袍铠甲上的灰尘,低着头左右找了半响,才找到不知何时打落的兜鍪,又拾起横刀,吐了口血唾沫,浑身沸腾的血液,也随着力竭而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此刻,吴生知道,他们五百步骑经此一战,击败了多达三千之众的定难军,虽然这不是甚么惊世骇俗的战绩,却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小觑了。

疲惫无力让吴生很想坐下来休息,但他知道不能如此,遂握紧横刀,跟上同袍。

天亮之后,战事已毕,尚且来不及打扫战场,刘仁赡就要做出选择。

这五百步骑要往何处去。

不过这却不是难题,战前刘仁赡就跟柴克宏有过商讨。

回灵武县自然不行,溃败的定难军必会将他们的行踪报知灵武县的定难军主力,且不说他们能否入城,估摸着不久定难军就会再遣人马南下,为今之计,唯有去跟高审思汇合。

昨夜一战,虽然定难军败走了,五百步骑伤亡也是不小,眼下已经不能在此多留,免得夜长梦多。

当下,刘仁赡领军去奔向高审思。

一日行程后,先行前往西南边关的游骑回报,他们在边关发现了河西贼军,高审思所部往东边的道路去了。

得知高审思从边关成功撤离,刘仁赡放心下来,此时他们去追赶高审思所部,并不难追上,这也意味着幸好来的是他们,若是来的是定难军,则高审思就要被南北夹击。

旋即,刘仁赡下令更该行军路线。

半日后,眼看天黑前就能追上高审思,游骑来报,有大股河西贼军精骑袭来。

刘仁赡闻言面色大变。

最终,刘仁赡在没有追上高审思时,就被河西精骑赶上。

事实上,此时,还有定难军精骑正从北面围拢过来。

黄河就在眼前,只要东渡黄河,就能很快追上高审思,一同回到灵州,然而刘仁赡部已经无法靠近黄河,因为河西贼军已经围了上来。

行军队列中的吴生,望着四周绵延不绝的河西马军,心头一片冰凉,他割下一截染血的战袍,用布条将手绑在横刀刀柄上,而后严阵以待。

战事由河西马军率先发起,他们围着朔方军奔驰,在马上引弓搭箭,轮射不休。

......

灵州城,节使府。

“自定难贼军西渡黄河至今,战事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贺兰山东麓三百里战线上,眼下只剩灵武还在坚守,西南的丰安高审思业已领军回撤,前日抵达了鸣沙城,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狼狈为奸,不消多久就会联合在一起,朔方军已是无力阻止。”

政事堂里,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李绍城听李正说完这些话,望着舆图沉思不语。

舆图他早已看了千万遍,各方形势都已了然于胸,双方的兵马往来,跃然纸上。

片刻后,李绍城来到沙盘前,负手凝望,依旧是一言不发。

“灵武县里汇聚了河西所有守卒,人马补充到了三千之数,但围城之敌依然十倍于此,他日河西三州的贼军北来,灵武县的形势就更加严峻,能守多久不好言说。一旦灵武县失守,贼军就将兵临灵州城下。等到高审思率部归来,灵州守卒也不过五千之数......”

李正如是说道。

李绍城终于开口,“灵武县城防严密,三千人马驻守,兵精粮足,柴克宏难道还守不住一两个月?”

李正寻思道:“就怕灵武县久攻不下,贼军会以偏师围之,而主力来攻州城。”

李绍城冷笑一声,不怒而威,“灵州有本帅和五千将士在,管他贼军多少兵马,要攻克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禁军已经开拔,不日即至,我等何惧之有?”

李正俯首称是。

李绍城不动如山,气度冷峻,“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打了两个多月还没打下来,就定难军这等战力,石敬瑭那老匹夫也敢兴风作浪,真是不知死活!”

与此同时,夏州。

石敬瑭端坐于小案后,正在阅看堂中信使递上来的军报,军报乃是捷报,既然是捷报,信使在送上信件的时候就说明了,侧下坐着的杨光远面前石敬瑭抱拳,满面春风道:“贺喜大帅,得此捷报!刘将军扫平贺兰山东麓,围攻灵武县,如今河西三州兵马也已入关,两相合力,灵武县弹指可破,届时十万大军围攻灵州,李绍城死期将至矣!”

石敬瑭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仍旧在军报上没有挪开,杨光远继续说道:“灵州一破,朔方地利尽入我手,又且河西三州掌控河西走廊,届时便是朝廷禁军前来,也将无济于事,军帅大业可期也!”

“闭嘴!”石敬瑭将军报重重拍在案桌上,眉心已有怒气蓄积。

杨光远马匹拍在马腿上,不明所以,倍显尴尬,也不知石敬瑭是何意思,一时也不知改作何言。

石敬瑭挥手让信使退下,而后沉着脸道:“六城三百里地,攻打两月有余而未能全克,刘知远在军报上言,灵武县城防严密,军民皆有死战之志,旬月间恐怕难克——灵武县姑且如此难攻,灵州当如何?”

说到这,石敬瑭眉心更怒更见浓厚,“当初倾尽精锐举兵西进,本欲出其不意,旦夕间将贺兰山东麓夺下,而后开关迎入河西兵马,两相合力再攻灵州城——这本不过是旬月的战事,事若如此,大江入河,饶是他李绍城兵马谋略得李从璟真传,也扭转不得局势。如今如何?河西战事拖延了两个多月都未打完,数万兵马受阻于灵武一介小城,眼下不仅朝廷禁军成了莫大威胁,那朔方军民见我数万大军,戮力两月有余而不能得三百里平地,平生许多死战之心,就使得往后战事更加艰难!”

石敬瑭呼吸愈发粗重,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闭目平息了良久的情绪,才没有将怒火完全表现出来,“刘知远、杜重威两人,一人自持多智,一人自持骁勇,而今攻城掠地几何?斩得贼军上将几员?柴克宏、蒯鳌、卢绛、刘仁赡,哪一个身首异处了?”

杨光远见石敬瑭含怒不发,不敢再作言语,以免触怒对方,平白受辱,只得低头默然。

石敬瑭站起身来,冷哼道:“事到如今,容不得本帅再坐镇后方了,这灵州之战,本帅要亲临阵前指挥!”

杨光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见石敬瑭看过来,硬着头皮道:“大帅若往灵州去,那长泽县的君子都如何区处?”

石敬瑭一甩衣袖,“区区三千骑,还能反了天不成!”

言罢,大步出门。

杨光远心头艰涩,一席话说不出口:君子都自打到了长泽县,就在夏州境内到处奔走,夏州辖境内的各州县,不过是避之而已,根本就没有出战的意思。

君子都虽只三千骑,但装备精良,士卒悍勇,机动性极强,定难军若要对付他们,哪怕只是驱赶,也非得出动数倍兵力不可,那还得君子都应战才行,当此之时,定难军哪有那许多人马拉出去出战?

——先前有党项将领自持党项马军战力非凡,擅自出战,被对方杀得大败,从那之后,再无人敢言出击。

对夏州而言,君子都就是一颗毒瘤,轻易触碰不得,而对于以马军为傲的党项人而言,君子都在夏州运动,无疑相当于朝廷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石敬瑭虽然心中知道,朝廷把君子都放在夏州境内,就是要凸显定难军的无能、禁军的骁勇善战,从而瓦解夏州军心民心,为来日禁军大举进入夏州做铺垫,但他却奈何不得。

......

高审思带领部曲回到灵州城的时候,李绍城破例出城迎接。

实则李绍城迎接的并不是高审思,对方虽然在丰安抵挡住了河西三州兵马许多时日,却也没甚么值得夸耀之处,这回也是奉命撤回,而不是大胜凯旋,李绍城要迎接的,却是率领五百步骑从灵武县出击,让高审思所部得以安全撤回的刘仁赡所部。

秋风原从西天来,越贺兰山、渡黄河水,而至灵州城前,吹落道旁黄叶,浓烈的秋意铺满道路,洒满田野,在此处收敛了肃杀之意,只以宁和丰收的面目示人。

秋高气爽,艳阳当头,城门前李绍城着甲而立,不时,数十骑自官道奔驰而至,到了城前渐缓马速,而后骑兵纷纷下马,为首的正是高审思与刘仁赡,与龙马精神的前者不同,后者面色苍白,脚步略显虚浮。

两相见礼后,李绍城亲自扶起刘仁赡,动容道:“于大敌当前之际,率五百步骑出城追击三千贼军,并且一战败之,令数千将士安然从丰安撤离,将军之勇令本帅钦佩!”

刘仁赡抱拳道:“众将士奋勇敢战,末将不敢居功。”

李绍城向刘仁赡身后望去,见随行骑兵并不多,眼中闪过一抹沉重,“大战之后,将军被贼军追上,血战突围,将士生还几何?”

念及当日战事,刘仁赡面色痛苦,沉声道:“末将在追赶高将军之际,于黄河之西为河西两千马军包围,数百将士奋勇血战,皆争相前驱,于是骑兵奔驰,士卒冲阵,直到弩矢耗尽,横刀卷刃,而无一人弃刀投敌,战至日暮,尸积如薪,血流入河,贼军人多箭密,我军骁勇多身中数矢,犹自大喊护君民、击不臣,挺身血战......入夜突围,渡河者不到二十骑,生还者十三人。”

李绍城良久说不出话来,“五百步骑,生还者只十三人......”

他走到刘仁赡身后,将跟随他的十三将士一一看过去,面前的儿郎年长者不到三十岁,年轻的不过十多岁,几乎个个带伤,虽然面孔各异,但神色坚韧却无不同。

再面对刘仁赡时,李绍城沉声问:“随你出战的将士中,可有一个叫吴生的?”

拥有进入洛阳学院的资格,而自愿从军戍守边关,李绍城或许不会给吴生特权,但必然会格外注意此人。

刘仁赡回忆片刻,颔首道:“有。”

“人呢?”李绍城问。

“没能回来。”刘仁赡答道。

李绍城半响不能言语,良久,喟叹道:“可惜了......”

......

许多时日后。

小村前,有个老农正在翻整天地,他看起来身强体壮,只是行动间略微有些不便,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腿脚有些不变。

一骑自官道奔驰而来,到了田边后勒住缰绳,马上的骑者正是吴春,他在道旁滚落马鞍,牵着骏马走入田间小路,向正专心伺候田地的老农行去。

老农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头去看,便瞧见了吴春,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里去?”

“回来办点事。”吴春略微迟疑后笑着说道,他将马拴在小路旁的树上,就要朝田里行去,“粮食都收完了否?”

“都收完了,眼下正烧粪肥田——你就别到田里来了,弄脏了一身衣裳,怎么着,许久未见,要跟我坐下来聊两句?”老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小路走过来。

吴春解下腰间酒壶,拿在手里摇晃道:“回来时带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给你老尝尝。”

老农在小路上坐下,接过酒壶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确是好酒,这香味可是难得,寻常时候喝不到。”说着,却没有去饮的意思,又将酒壶递还给吴春,“不过我已经戒了这口,不喝已有数月了,你还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馋才好。”

吴春心中诧异,也在路边坐下来,笑道:“你老这样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老农哈哈大笑,不无得意道:“这要是放在前些年,你几时见我下过地?”

吴春有些尴尬,只得睁眼说瞎话,“你老是叱咤沙场之人,自然是干不管这农活的。”

老农嘿然道:“早年可没见大郎这般会说话,怎么去了军中数年,反倒是学会溜须拍马了?”打趣了一句,老农收起心思,正经说话前叹息了一声,露出缅怀之色,“吴生那小子以前还没离家的时候,老是在我耳旁唠叨,劝我少饮些酒,跟他阿娘一个德行,可我从未听进心里去过,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每回我饮多了酒闹出事来,总要惹得他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他一个读书读到根子里去的人,碰到这种时候总是羞得面红耳赤,在别人家受了气挨了骂回来,却还能耐住性子,不跟我这个丢了他请名师钱、丢了家里口粮钱的老家伙发脾气......”

“那时候我还不觉得有甚么,总觉得是自己的种,跟着我有吃有喝是福,跟着我受苦受累也是命,也没觉得亏欠他,唉,现在想来那会儿真是有些太不应该了,有时候酒饮得多了冲他发脾气,甚至拳脚相加,骂他堂堂七尺男儿,学甚么诗书礼义,好儿郎就该马上取功名,他也从不还口,只是默默受了,其实有时候看到他独自在老树下呆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直到暮色降临,也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只不过我心里还是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接过我手中的横刀,去边关走一遭,说到底,还是我心里有不甘有遗憾,总认为子承父志是应该的......”

“直到他通过洛阳学院考核的消息,和节使募兵的消息同时传来,这孩子竟然跑来跟我说,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阳学院了,要去从军去戍守边关,我这心里,才突然间变得极度不是滋味。”

说到这,老农又是一声长叹,语气也变得很是复杂,带上了一丝颤抖,“临走的那天,他拉着他阿娘的手说了很多话,到了我这里,却是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也不过是劝我少了饮些酒,对身体有妨碍,嘿,到了那等时候,他也只说让我少饮一些,不曾说让我戒了......但我知道这孩子的心意,他是想让我莫再酗酒误事,家里那几亩薄田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也想让我多帮衬点农活,好让他阿娘和妹子轻松些,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啊,他是个做儿子的,要是跟他阿爷说这些话,就有子训父的意思了,那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老农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再度露出笑意,颇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着他离开村头的背影,我就跟自个儿说了,儿子都从军了都离家了,要是我还酗酒还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吗?说出来旁人可能笑话,我可不想来日他回来的时候,我没脸见他啊!我也想到时候我能直起腰杆说一句,嘿,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一直拖累你嘛!”

说到最后一句,约莫是觉得有趣,老农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见吴春一直没说话,面色也有些异常,老农不禁收敛神色,肃然问道:“战前他往家里寄信的时候说了,你是他的伍长......这小子在军中可还成器?有没有给你惹麻烦?此番大战,他有没有临战畏敌?”

吴春喉咙硬如磐石,闻言连忙说道:“没有没有,吴生从未给我惹过麻烦,此番大战,他可是悍勇得很!”

“这就好,这就好!”老农很是松了口气,又有了笑意。

见老农这番模样,吴春要说的话像巨石一样卡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这地里今年的收成还好吧?”

“好,今年可是丰收,家家户户有余粮!”老农高兴道。

吴春见状,就更是于心不忍,只得继续找话,“往年没见地里烧粪,这技艺是哪里传来的?”

“官吏们教的,不止是烧秋粪,还有许多技艺,说是很能肥田。”老农说道。

“原来如此......”吴春点头,眼睛盯着身前的农田,“今年的赋税没有增加吧?我是说......官吏收取赋税没苛责大伙儿吧......”

话说出口,半响,没听见回音,吴生心里觉得奇怪,转投来看,立即呆住。

面前这个方才还言谈欢快、满面笑容的老农,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眼中的哀伤浓稠如血,怎么都化不开。

不等吴春说甚么,老农已经颤抖着开口,苍老的声音无限悲凉,“大郎,别瞒着了......你来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不会只是因为你是吴生的伍长,战场上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吴生,是不是......是不是战没了?”

刹那间,吴春泪水夺眶。

“伯父!”吴春面朝老农拜下,心头如同火烧。

吴春的反应让老农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化为乌有,刹那间周围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胸口的抽疼太过剧烈,让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吴春颤抖着掏出那封血迹已经变黑的家书,双手举着颤颤巍巍递给老农,艰涩的咽喉吐字艰难,“吴生从来没有觉得伯父拖累了他,他从军,是心甘情愿子承父志,他一门心思想着,要在战场上替伯父找回丢掉的尊荣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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