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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义军曹义成、张金来在灵州耽搁了一阵子,养好伤后就由军情处护送到了洛阳,当日休整一天,次日李从璟就在广贤殿召见了他们。
河西情况复杂,各种势力相互争斗,从未有过片刻的消停,死人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经过曹义成、张金来的叙述,李从璟便知道近年来,河西并没有大的战乱,只是间或有些小冲突。
吐蕃、回鹘、吐谷浑近来都没有十分杰出的枭雄出现,此地有小乱没有大战也合情合理。目下来看,河西的威胁主要来自夏州,不过夏州要往河西用兵,也不是一两年内就能实现的,还需要时间准备。
归义军盼望王师发兵河西,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涕泗皆下。唐人在河西乃至西域并不是很多,数十年来死伤太大,虽然与诸部融合,也拉拢了不少人,但势力的确在减弱。
“沙、瓜地带土地贫瘠,虽然归义军不停在劝课农桑,但也不过能堪堪自保而已。早先归义军治下十一州,如今只剩下二州之地,余部基本给各族占去。近年来归义军周旋于各方势力中,一面自固一面与各方交好,但也扼制不住回鹘的觊觎野心”
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说到艰苦动情处,几乎是涕泗横流,“又且境内唐人日少,他部虽然能拉拢,但都是自私自利之辈,全无尽忠报国之念,一旦发生战乱,实在不敢指望此辈”
到得后来,曹义成、张金来齐齐伏地拜于殿中,请求朝廷发兵河西,肃清地方其它部族,再宣大唐雄威。
当日,李从璟在宫中设宴,招待归义军使者。
翌日早朝,曹义成、张金来于文明殿拜见,李从璟下达敕令,“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加同平章事,拜太保;归义军判官曹义成加左骁卫大将军,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加左骁卫将军。”
早朝散后,李从璟至崇文殿,召学院王不器、戚同文、李谷等人,到宫中觐见,并宣宰相冯道、中书令莫离议事。
“河西土地贫瘠,粮产不丰,寻常时候自给尚且捉襟见肘,一遇战事便是大灾。朝廷要治理河西、西域,就得想办法提升这些地方的粮食产粮,使得屯田可以供应战事,如此,朝廷才敢向河西、西域用兵。”李从璟先跟冯道、莫离合计了一阵。
等到学院的人到了之后,李从璟便对他们道:“自长兴二年春兴建学院,至今已经三年,第一批学生也已快要完成学业,学院的博士该钻研本门学问的,想必也不至于一个成果都没有,而今朕问诸卿,学院可有办法提升河西的粮食产量?”
王不器回禀:“此事戚博士和李谷正有应对之策。”
戚同文低头不敢直视天颜,得了李从璟应可之后,一五一十的说道:“臣也只是略有想法,不敢言完全有用去岁臣领农事分院的学生到边地云州‘实习’,实地探查、分析过边地的土地、水利、天文情况,三月下来略有所得,经过臣与众学生对粮食种类的筛选、对水利的改造,云州的粮食产量确有增加。”
“同光年间,陛下在幽州屯田时,曾用过‘大棚育苗’的手段:用密闭式的大棚,控制大棚内的冷暖、湿热条件,增加种子萌发、幼苗存活的比重,再移栽到田地里。这个方法非常实用,现在经过学院改善,已能在北国大多数地方都推广。毕竟种子的萌芽、幼苗的存活,是庄稼生长最脆弱的阶段,如同幼儿一般。安稳渡过这段时日,地方再用精通农事的官吏,配合耕作经验丰富的老农,很容易就能将庄稼培植好”
“学生李谷有家学,世代精通农事,在学院学习几年后,眼界大开,与博士合力,经过半载尝试,提出了一种‘多样种植’的办法。”戚同文说到这,示意李谷自己解释。
李谷生得面相醇厚,身材也壮硕,性子平和,心思却细腻,很有干实事的品质,闻言身子一抖,立即下拜行礼,言辞略显结巴,然而随着说话的深入,精神专注起来,口齿也流畅了。
他道:“例如在水利条件好的地方,农田里种植庄稼,而于阡陌中栽种桑树等物,再在农田中的水塘里养殖鱼虾,这样桑树上可以放养桑蚕,而桑蚕的排泄物又是农田的肥料,可以年复一年改善农田,同时桑蚕和肥沃的农田,又能为鱼虾提供食料可谓一举多得。”
“在某些山区,同一座山不同的高度,其实天文、水文、土地情况不一样,可谓一山有四时,在这些地方种植粮食,可以根据不同的地段,种植不同的庄稼,发挥不同地段优势,再稍稍改良一下相关条件,就能极大提升粮食产量,也能让土地利用的更加充分”
李谷说完,不安的怔在那里,却是一时想不好怎么结尾,憋得脸通红,又担心自己说的东西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不禁局促难安。
李从璟听完这些,却知道戚同文、李谷所言的内容,都是真正实用的农桑知识。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一名所学庞杂的文科生精英,虽然没考上好大学,但那都是英语托的后腿,眼下见戚同文、李谷所说的东西,隐隐与自己曾今所学相合,便知对方有真材实料。
“兴办学院果然是明智之举。”李从璟心里如是想到,这便笑容可亲的让李谷落座,将他们好生褒奖了一番,而后加以鼓励,让他们不要怕犯错,要敢于尝试敢于失败,如此才能得出真正的好东西来,最后道:“下去后跟曹义成、张金来合计一下,听他们介绍一下河西的情况,看看诸番手段能否实用,但凡有苗头,戚同文,你在学院中找些精通农事的博士、学生,尽快组建一个队伍,准备跟曹义成、张金来去河西。”
河西、西域虽然土地贫瘠,那也是相对而言,并非一毛不拔之地,后世多样农业不也发展得很好?眼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些高科技,但历代以来也不乏在河西、西域改善农事,做出不俗成绩的官员,林则徐不就到伊犁河谷屯过田么。
李从璟相信,有学院的实才们发挥特长,用上一点时间,河西、西域的粮产增加并不是痴人说梦,而一旦彼处的粮产提上来,或者说只要有了提上来的实际办法,他就敢往河西、西域用兵、驻军,建立坚不可破的统治。
数日后,王不器回禀,戚同文、李谷已经跟曹义成、张金来了解了河西、西域的土地、气候情况,正在初步进行研讨。
半旬后,王不器再度回禀,戚同文的队伍已经组建好,随时可以随曹义成等人开赴河西。
而这时,早已到了洛阳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绍城,再度被李从璟召见。
“灵州、盐州都划归你治下,静难军、朔方军合二为一,统称朔方军,治州灵州,即日起,你就是新任朔方节度使。此番随归义军的使者队伍一同启程,到灵州上任。”
“臣谨遵诏令。”李绍城精神一震,自安史之乱后,这还是朔方军第一回被加强,背后意味着甚么,不言自明。
“今岁朝廷的用兵重心是江南,暂时不会对河西有多行动。但你到灵州后,务必好生整饬边防、精练边军,同时配合军情处,往河西渗透。凉州、甘州、肃州将灵州与沙州隔开,朕知道朔方军现在也无法兵进沙州,但这回曹义成和学院的博士、学生到沙州,朕却要你发精骑沿途护送。”
李从璟看着李绍城,眼睛清明,“朕要告诉河西、告诉西域,安史之乱近两百年后,大唐已经再度复兴,归义军是我大唐的英雄,谁敢为难我大唐的英雄,大唐的精骑铁甲可不是摆设!朕还要告诉河西诸族,告诉西域诸族,我大唐马上就要一统江南,朕的数十万王师枕戈待旦,无不翘首西望,谁敢触我大唐的霉头,来日朕就亲提王师,灭他九族、抄他祖坟!”
“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先锋!”李绍城拜伏于地。
“朔方军能否重拾失去的荣耀,就看你的了。”李从璟最后说道,眼神冷了冷,“主意提防夏州。”
李绍城退下后,李从璟又把冯道、莫离叫了过来。
“朝廷要发兵河西、西域,粮食的稳定供应是重中之重,但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关键问题。从洛阳到灵州的官道,已经多年未曾翻整,昨日朕接到军情处的上报,经过实地查探,十里官道,少说也有三里坑坑洼洼,有些地方更是杂草横生。路中间长草,路两段凹陷,这等道路王师如何奔行?一旦遇到阴雨天气,大军的辎重还走不走了?”
李从璟对冯道和莫离说道,“驿站也年久失修,有的驿站里一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有的驿站老卒,甚至数年没有收到过俸禄,只得在驿站旁开田种菜,有的驿站甚至干脆就荒废了,这怎么行?天下驿站一千五六百,哪怕只有十之二三是这等模样,也足够骇人。”
“这件事宰相领头,由兵、工等部派遣官吏一里一里查探。道路该休的要修,该填坑的地方填沙石,该割草养护的地方割草,该架桥的地方建石桥,该建造涵洞排水地方一个也不能漏,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陡坡该改缓的地方要改缓,一言以蔽之,官道就得有官道的模样。”
“此外,三十里一驿,驿站大小、马匹数量、驿卒多少、馆舍房间,本朝初都有制可循,修缮起来并不难,同时也得主意满足眼下的需求,还望诸卿勉力为之!”
最后,李从璟说道:“今日到灵州的官道、驿站要翻修,日后天下的官道、驿站都是如此。不要怕花钱,朝廷推行新政,大治天下,得来的赋税就该花在这些地方。若是钱不够,朝廷再想法子,但绝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敷衍了事!”
冯道、莫离皆俯首称是。
最后,莫离留了下来。
李从璟跟他说起归义军的历史,“初,本朝定河西、西域,玄宗时,沙州驻军四千余,隶属河西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诸军入中原与乱贼作战,河西、西域边防空虚,吐蕃趁机来攻,遂为吐蕃所陷。沙州自此与中原隔绝,军民鏖战二十年,终为吐蕃攻破。”
“六十年后,沙州将门之后张义潮横空出世,带领唐人历经无数血战,逐吐蕃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克复整个河西与一部西域,以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十一州户籍、地图献于朝廷,由是大唐朝廷不发一兵一卒,而重得河西、西域。”
“后,回鹘侵扰,归义军与之血战数十年,力尽兵绝,终因内部动乱与诸族入侵,辖地渐失,只能守住瓜、沙二州。而今,沙州与灵州之间的凉、甘、肃等州,为诸族把持,归义军不复能与大唐相连。便是翘首东望,极尽目力,只怕也看不到贺兰山”
“便纵如此,归义军依旧奋战不休,为唐人守疆土,还不忘时时遣使入朝”
说完这些,李从璟心头如压巨石,久久不能缓过气来。
昔年,五胡乱华,北国为异族窃据,而有冉闵奋躯而起,带领汉人血战,于群狼之中,拯救北国汉人尊严,创立汉人国度。
归义军岂不如是?
且,归义军孤悬“境外”,彼处唐人稀少,战争就更加艰难。无数唐人终其一生,直至战死,都不能见一眼大唐国土。
此等悲壮豪迈之举,除却唐人,何人能为之?
“昔年,本朝国势鼎盛之时,安西都护府之西,还有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月氏都督府、昆墟州都督府、写风都督府、修鲜都督府、条支都督府、波斯都督府疆域之广,直达咸海、波斯一带。”莫离喟然叹息,折扇收在手中,忘了摇动。
“昔年大唐雄威如此,所以王玄策以五品朝散大夫之身,只因出使天竺受到不公待遇,便能只身能纠集外邦军队,在距离洛阳万里之外的地方,灭了别人的国。除却唐人,谁还有这等本事与豪气?”李从璟负手远望长天,身如劲松立山峰。
默然片刻,李从璟对莫离道:“班超投笔从戎,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自此之后,河西、西域之地,便是我中华的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而今朕要再定河西、西域,必须得先平定江南。大唐虽然不惧两线征战,但河西、西域包括吐蕃,毕竟偏远之地,不能如唐人世居之土一样,平了就定了。况且北方还有契丹未灭,大唐虽然不惧诸邦,但朕却没有掉以轻心的习惯。”
莫离肃然颔首,“理当如是。”
定鼎元年秋八月末,王师南征闽地、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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