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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两更万字。)
杨志业回到府中后,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命家丁护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则来到东书房,让仆役们在外间置下近十张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叶,让府中的煮茶高手来烹茶。
他今日进宫去见杨溥之前,就已经让人通知了数位交好的权贵,让他们在天黑前隐蔽行踪到府中来密谈。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后,眼见身材丰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弯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葱姜,姿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风情,杨志业倍觉赏心悦目,心情大好。
何谓国士风流?在杨志业看来,虽强敌压境、奸雄在侧,虽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动稳如泰山,气定神闲如闲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关乎吴国存亡、杨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论,而他仍能淡然坐于小案之后,静观风情万种美姬煮茶的恬淡风姿。
当年苻坚率领前秦百万雄师进犯淝水,前线正在大战,而谢安不就还在跟人小亭对弈,骤闻大军得胜而喜怒不形于色、落子如常吗?这等风流雅态,谁人不想拥有?
“洪国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杨志业微笑颔首,示意对方落座,并不多言。
杨志业见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就有了四五个,淡然的面容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与徐知诰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随杨行密征战南北的猛将,虽然当时他还年轻,只是军中一介小校,但这并不妨碍杨志业以大功臣自居,认为自己应该身居高位、执掌权柄——尤其是在杨行密与当时的老人相继过世后。
原本他也的确执掌有数千甲士,但徐温执政后,却将他的兵权悉数剥夺,虽然给了他国公的尊荣,但杨志业显然不满足于这等虚名。乱世之中,唯有兵权才是实打实的依仗。
当然,时至今日,杨志业也早忘了,徐温之所以剥夺他的兵权,却是他治军不力,麾下将校酒后在金陵城中闹事,打死了人。而后能给他国公之位,已是顾念他跟随杨行密征战的旧情。
徐温死了,这个账自然就落到徐知诰头上。可恨的是,杨志业在徐知诰执政、意欲伐楚的时候去见对方,想要重新带兵征战,却被徐知诰婉言拒绝,让他失去了重掌兵权、在楚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然,杨志业也不会自我反省,他在见徐知诰,有求于人的时候,仗着自己曾是杨行密麾下将校,态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论,杨志业并不小看徐知诰,但他却痛恨徐知诰。在他看来,徐知诰拥有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他来拥有。手握军政大权,官将任命只在一言之间,群臣见之无不避让执礼,这等风流,不该徐知诰拥有,而是该他杨志业拥有!
也是时势喜人,如今徐知诰四面楚歌,杨志业怎能不四处活动,谋求取而代之?
“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开门见山。”小案后都坐上人的时候,茶水刚刚煮好,两者可谓是相得益彰,这让杨志业心头更加愉悦,于是以自我认为不凡的仪度,吩咐侍女将茶水送上,而后向众人不紧不慢的开口,“如今北朝二十万兵马围城,连日来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国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吴何以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责该由何人来担负,诸位心中可有答案?”
当下众人纷纷开口,“国家沦落至斯,罪魁祸首当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对,就是当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里是吴相?分明就是吴贼!”
“说得没错,徐知诰不仅是大吴罪人,更是大吴国贼,此人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
堂中众人的反应可谓是群情激奋,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师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宫廷禁卫后,还来跟杨志业密谋对付徐知诰的人,自然是对徐知诰“苦大仇深”之辈。
杨志业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后,望着众人义愤填膺,心中觉得很是快意。众人对徐知诰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诰的行动越不会有人迟疑。而徐知诰一倒,他杨志业的“时代”也就来了。
“好。既然诸公看得明白,接下来要将此獠绳之以法,让他担当误国误民的罪责,则需要诸公众志成城。”杨志业一想到即将取徐知诰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过面上仍是极力做到不动声色,只露出与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国公有何良策,只管说来就是,我等唯国公马首是瞻!”当下有跟杨志业关系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于世故之辈,听得这样的话,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杨志业为首,谋诛徐知诰,来日也以杨志业为首,来“匡扶”大吴社稷。换言之,这话等于是说拥护杨志业取徐知诰而代之。
——这对堂中这些失势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只要能让他们再掌权柄,再有富贵,跟谁不是一样?事实上,若非他们自身没有杨溥的信任,没有杨志业这样的势力,只怕他们自身也无不想取代徐知诰。
杨志业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当下与众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负之盟。
之后,再将今日跟杨溥的谈话,与众人说了。众人闻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奋,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诰立即就被诛杀。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体施行。”杨志业缓缓道,显得胸有丘壑,万事皆在掌握之中,“诸位昔日都是交游广阔之人,如今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执掌,但也都身份尊贵。如今金陵的城防将领、宫廷的禁卫将校、朝堂上的重臣,诸位总有相识相熟亦或能攀上关系的,当此之际,正该千方百计与此辈结交,与此辈晓明利害,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下去。”
“如今局势危殆,一旦城破国亡,无论现今身居何位,都将不复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被北朝富贵养之,想要继续掌权却是绝无可能。而徐知诰误国误民,虽然凭借林仁肇的两万兵马暂时把持金陵,但他大势已去,必将难以持久,此时跟他一条路走到天黑,势必为其陪葬......如是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这边,归附陛下!”
众人闻言莫不点头称是,齐齐压低声音喝彩。
诸事议定,杨志业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后端起茶碗,向众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协力,徐知诰焉能不亡?届时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后大吴的天下,就依仗诸公了。某这厢以茶代酒,先为诸公贺!”
“与国公同贺!”堂中诸人纷纷举起茶碗。
大事八字还差一撇,这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弹冠相庆,幻想日后的权势富贵了。
杨志业眼看堂中诸人分作两班,齐齐侧身向他举杯,这等模样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贺一般,他心中涌过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意,忽然觉得天下这般大世道这般乱,大丈夫怎能满足于做个权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负?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开始没有野心,随着地位的爬升与眼界的开阔,受到权力的滋润,也会生出大野心。
一时间,杨志业豪气勃发,大笑三声。
堂中诸人都觉得奇怪,正要询问杨志业缘何大笑。
而在这时,忽然有府上护卫疾步跑来,仓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国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杨志业只是微微皱眉,打算将出尘的仪态风度进行到底。
“周宗......周宗带领数百甲士,围了府邸,正要进来拿人!”护卫起身焦急道,“国公,这该如何是好?”
“甚么?!”
“怎会如此?”
“周宗凭什么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谋划,被徐知诰知晓了?”
“这怎么可能!”
堂中诸人顿时一片慌乱。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乱闯?!”杨志业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带着刑部的人,说国公贪赃枉法,正要拿国公去刑部!”护卫惶急道。
杨志业怔了怔,他当然明白这是徐知诰栽赃陷害,但如今徐知诰是掌权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有没有罪还不是随对方说?连忙起身,一不小心膝盖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挥手大喊:“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来!拦住他们!来人,护本公从侧门离开!”
堂中众人见杨志业慌乱不已,顿失主心骨,不禁相顾失色。
最终杨志业也没能跑掉,在侧门被周宗堵住。与他一同被堵住的,还有到他府上来密谋“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阴沉着脸走进门,青衣衙门与甲士已将杨志业等人团团围住。
“诸位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某大开杀戒,从尸堆中将诸位揪出来?”周宗望着被护卫家丁护在中间的杨志业等人,冷冷开口,字字杀机。
杨志业闻言怒不可遏,“竖子安敢如此无礼!本公征战沙场,取敌首级之时,你还只是三岁小儿!”
“动手!”周宗没有丝毫迟疑,后退几步,让甲士冲杀上去。
院中顿时杀声死起,血肉横飞。
周宗冷眼看着面前人影交错奔杀,心头的寒意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尊煞神。
在杨溥、杨志业看来,徐知诰如今大势已去,是为众叛亲离,他的依仗不过就是林仁肇等有限的势力而已,此时要扳倒徐知诰,并不是太难。
但在周宗看来,杨溥完全就是自不量力,杨志业更是自寻死路。吴国虽然先丢江淮,再失湖南,徐知诰的威信大打折扣,但徐氏父子擅权多年,吴国权柄尽数为徐氏亲信把持,吴国人心皆尽归于徐家,这等根基岂是轻易就能动摇的?
就如现今,杨志业与杨溥密谋铲除徐知诰,却只能被徐知诰所反制。
当日林仁肇若是没有从湖南全师而还,日夜兼程赶回金陵,杨溥与杨志业就果真能扳倒徐知诰?城防军将士、宫廷禁卫甲兵,果真就会对徐知诰反戈一击?
在周宗看来,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徐知诰用林仁肇的部曲换防城池、宫廷,也不过是察觉到了些许人有异心,而借机整顿罢了。
古往今来,功业败亡者,有多少人是早就认清自己大势已去、必然会败,有多少是事到临头才猛然惊觉,怎么是我成了孤家寡人,并且到死都不愿相信自己败了的?
周宗不愿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没有意义。
事情的真相,只有胜者才有资格来定义。而现在,徐知诰是胜者。
......
刁彦能正在屋中,与心腹密议舍徐知诰而效忠杨溥的事,“徐知诰把持国政,擅权而利己,实为包藏祸心,意欲取陛下而代之,此等不忠不义之辈,我等焉能事之?又且江淮、湖南之败,皆因他谋划不当、用人不利,这才使得你我痛失家人亲友,眼下北朝大军围城,徐贼灭亡在即,我等焉能陪葬?日前陛下已遣密使与北朝商议,愿意去帝号而请北朝退兵,此番若是你我能铲除此贼,日后就是佐命功臣,何等荣华富贵不能得?”
就在刁彦能与心腹的商议正值要紧关头的时候,有亲兵来报,说是林仁肇到了,有事请他过去。
“林将军可有言说,是何事要与我商议?”刁彦能问。
“林将军好似说是打算将宫廷禁卫之事,悉数交由将军住持,眼下城头交战正紧,他要去与北朝兵马力战,无暇再分心宫禁。”亲兵道。
刁彦能心头暗喜,让心腹在屋中等候,自己出了屋子,来到林仁肇的办公庭院。
军中将领进主将大帐时得缴佩刀,眼下刁彦能进林仁肇的庭院,也要交出兵刃。横刀离手的时候,刁彦能本能的皱了皱眉,心跳没来由的加快,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想起亲兵的话,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进了院中。
孰料刚一进林仁肇的屋门,左右就扑过来数名甲士,向刁彦能发难。饶是刁彦能勇武,猝不及防之下,又没带兵刃,哪里敌得过林仁肇的亲兵,很快就受伤被制服。
“林将军,这是为何?”刁彦能被林仁肇的亲兵死死摁在地上,犹自挣扎不停。
林仁肇坐在案桌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但眼神冷的厉害,“刁彦能,本将信任你,才命你部来戍卫宫禁,孰料你竟然与陛下密谋对丞相不利之事,如此忘恩负义,你知死吗?”
刁彦能闻言震惊不已,他昨日才跟杨溥龙舟密谈,今日林仁肇就接到风声,并且来找他算账了?
见到刁彦能这副神情,林仁肇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冷笑道:“这两万将士是本将从湖南带回金陵来的,是本将的部曲!你懂吗?本将的将士,岂容你来从中作梗?”
刁彦能心头顿时一片苦涩,“将军来时,不是说......”
“说让你执掌宫禁?本将不如此说,你怎会心甘情愿来见本将?”林仁肇说到这里,再无跟他多言的兴致,摆摆手,让亲兵将刁彦能带走。
往下等待刁彦能的命运,自是不用多言。
......
杨溥双目瞪大,眸子里尽是惊恐之色,一双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促使他不停往后退却,只想离眼前的人远些。
在他面前,徐知诰负手冷漠的面对他,但眼神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就像他在徐知诰眼中一文不值,完全不用看在眼里一般。
林仁肇面无表情将横刀归入刀鞘,看也没看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中,双腿不停弹动的宦官程冼杉一眼。
徐知诰终于缓缓开口,“洪国公杨志业,身份尊贵,却与下人争利,为了霸占西市的商铺,竟然纵容家丁将不肯出让商铺的商贾打死,本相已将杨志业移交刑部治罪。”
“禁卫军将领刁彦能,为陛下宿卫宫廷,却与宫女暗中私通,淫-乱后宫,大逆不道、其罪不赦,现已斩首。”
“内侍省宦官程冼杉,依仗陛下宠信,常年欺压宦官、宫女,动辄处以私刑,致使数名宫女被活活打死,其罪不赦,奉陛下之令,现已将其诛杀。”
杨溥听完这些话,脚下一个不慎,即已跌倒在地,也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内心悲苦,泪流满面,不停摇头。
徐知诰的目光终于肯落在杨溥身上,却跟看一块石头无异,“陛下想要谋划密事,却不知陛下靠甚么?靠名?靠分?还是靠大义?陛下可能没弄清楚,眼下,名、分、大义,都掌握在本相手里。我说谁是忠臣,谁就是忠臣,我说谁触犯律法,谁就触犯律法,我要让人做户部侍郎,他就不能做户部郎中,我要让人征战沙场,他就不能做逃兵!”
徐知诰走近杨溥两步,骇得跌坐在地的杨溥不停后退,他冷漠道:“掌管权柄,不仅靠利,更靠威。本相能以利让人效忠,自然也能以威让人俯首。谁若是胆敢谋划不该谋划的事,本相不介意诛他九族。本相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死不怕连累亲族的人,本相倒要看看,日后金陵有谁还敢行悖逆之举!”
一席话,如金石穿空,直欲刺破人的耳膜,让人脚底生寒,却偏偏威严的如同天降惊雷,让人无力去反抗。
徐知诰在杨溥身前蹲下,打量着他,不满的摇摇头,“陛下身为大吴皇帝,怎能是这番作为?眼下城头正在激战,将士、百姓都在流血报国,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而陛下却在宫禁之中谋划误国误民之事,难道陛下就不觉得对不起大吴军民?”
说到这,他回头吩咐林仁肇,“让人来给陛下梳洗换衣,城头军民浴血奋战,舍身报国尽忠陛下,陛下怎能不亲临城头宣慰将士、激励士气?”
林仁肇点头应是,自去门口叫人。
徐知诰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的大吴皇帝,“本相执政中枢,夙兴夜寐,为的都是大吴的江山社稷,陛下怎可不念本相的辛劳?等陛下到了城头,还望不要忘记告诉将士们,本相乃是陛下信任的肱骨之臣,是大吴的栋梁支柱,并告诫全城军民,让他们跟着本相好生征战,听从本相的调遣,本相之令便等同于陛下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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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你们,强大的一匹,无节操如我,也不禁双股震颤,恨不得日日更新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