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石杨。ranwen.
柴克宏兀一挣开双眼,还没起身,就感到脑袋一阵生疼,像是给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这让他五官都挤在一起。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柴克宏左右张望,待看清眼前事物,一颗心就禁不住下沉。他坐躺在山脚一块石头上,身前有一片树林,夕阳滑过树梢,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在灿烂的金光中远去。
——除此之外,密密麻麻尽是黑袍黑甲的唐军将士,大部分坐在地上歇息,少数在往来巡逻,远处还有戒备岗哨,更远处游骑四处游弋。
柴克宏想起昨夜——或许是昨夜——火海前激战——也许不能称之为激战,他被唐军包围,力战不退,而后就被一员骑将一槊拍在脑门上,接着脑海里就一片黑暗,直到此时。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柴克宏扭头去看,不由得怔了怔。
石块上坐着个年轻唐军,身着唐军最新制式甲胄,兜鍪随意放在身旁,长发凌乱,生得风流倜傥,英俊非凡,气质脱俗,若说儿郎容貌也有倾国倾城一说,此人当之无愧。
但就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此时竟然脱了军靴,正在扣脚丫子,动作写意。柴克宏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属于军卒中最惨不忍闻的那一类,偏偏眼前这厮一脸惬意,神情专注,眼神陶醉,完全没去管柴克宏的目光,几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仿佛他扣的不是一只臭脚,而是美人的那啥。
“阁下是?”柴克宏几乎是本能的问了一句。
“江文蔚。”说话的人露出一个和善笑容,然而让柴克宏不寒而栗的是,这厮竟然把刚扣过脚丫子的手伸到鼻子前,很是据有品鉴意味的嗅了几下。
柴克宏感到胃中有些翻腾,那绝不仅是昨夜受伤的后遗症。
举目四望,柴克宏觉得远处的山峦似乎有些熟悉。
“这里是石杨,也就是鸡笼山东北末端,位在全椒与乌江之间。”江文蔚见柴克宏四处张望,自然知道他在想甚么,鸡笼山也就是东关所在的那条山脉,“三郎,递点肉干和水过来。”
张易随手从身旁扔了几条肉干和水到江文蔚身上,老大不乐意道:“我不是三郎,你才是!”
江文蔚将肉干、清水递给柴克宏,回头对张易笑道:“你如何不是,你让二郎评评理——二郎,你说这厮是不是老三?”
朱元一面嚼着肉干一面口齿不清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二郎。”
这长兴二年的进士三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之后,交情日益深厚,便打算互认兄弟,只不过义结金兰倒还没顾得上,却先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柴克宏被江文蔚将肉干、水囊塞到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按说他是败军之将还被俘虏,应该留有气节誓死不屈,然则眼前几人的做派实在让他有些头晕,望着手里的肉干,柴克宏摇摇头,暗自叹息,正打算先吃饱再说,忽然的不知怎么就看见张易正在挖鼻屎。
张易挖完鼻屎,手指上沾了足有一寸长的青黄粘稠物,随手就往身旁的肉干、水囊上一抹,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柴克宏见状,嗓子一干,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肉,顿时觉得实难下咽。
“这几个人明明气度不俗,为何如此邋遢?”柴克宏心中诽谤,最终还是放弃了进食的打算,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三人乃是大唐进士,就更不知道会作何想了。
江文蔚、张易还在为谁是老大谁是老三的事争论不休,将柴克宏完全抛诸脑后,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这让柴克宏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这三人身份很是低微,故而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底细?
柴克宏继续想到:若是如此,自己如能贿赂这三人一番,说不定对方还能放自己跑掉——他摸了摸甲胄里随身携带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眼睛有些放光。
柴克宏心思杂乱,正踌躇间,忽的双目凛然,他看到昨夜将他击晕的那个唐军骑将走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西方邺,他一屁股坐到江文蔚与张易中间,取下兜鍪,“斥候探报,全椒县的贼军已经南下,距离此处还有约莫半日的路程。”
话说完,西方邺随手拿起张易身旁的肉干、水囊,大口进食——柴克宏见状,胃中一阵翻涌,差些没吐出来。
江文蔚终于伺候完了自己的脚丫子,一边穿军靴一边道:“前夜激战时,和州兵马并无出城迹象,我等离开乌江后,他们倒是派了游骑去乌江查看情况。综合先前之事,可见和州守将是个稳重性子,此番他应该不会追击,如是这路上便只有南下的全椒贼军——全椒贼军本也不多,此时闻讯分兵来援,赶路必然急切,正是我等可趁之机。”
闻言,柴克宏心头咯噔一声,昨夜乌江大火,映照了半边天,全椒县焉能不知?焉能不来支援?只是眼下唐军在鸡笼山集结逗留,极有可能是在此地设伏,若事实果真如此,只怕全椒县南下的军队要糟!
怎么办?柴克宏心头焦急,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脱身,北上去传递军情,如若不然,全椒来援的吴军就完了!
恰在这时,西方邺忽然转头看了柴克宏一眼,然而却甚么都没说,进食完,起身离去。
眼见天色将黑,柴克宏不愿坐失时机,连忙凑过身来跟江文蔚套近乎,好寻机贿赂对方,“公乃何处人氏?”
江文蔚双手在战袍上擦了擦,正打算填肚子,见柴克宏突然亲切起来,有些诧异,“江某祖籍建安。”
建安,隶属闽地,也就是福建。
柴克宏讶然道:“公既是建安人氏,缘何在北朝效力?”
江文蔚笑道:“公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大唐子民,怎能不报效家国?”
柴克宏心里立即有些反感,毕竟杨溥也是称帝了的,不过还不等他掩饰心迹,继续套江文蔚的话,江文蔚已然说道:“公今虽为俘虏,却也是力战被擒,王师向来有吸纳俘虏之政,公此番何不趁机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柴克宏暗道我还没策反你,你倒是先策反起我来了,摇头苦涩道:“家在金陵,何忍背弃?”这话说完,立即道:“今日与公虽是初见,然倍感亲切,不瞒阁下,拙荆也是闽地人氏。”
“哦?”
柴克宏继续热络道:“某颇知周易,观公之面相,乃富贵福厚之相也,他日必定平步青云,财源广进!”
“果真?”
“某岂敢胡言?”柴克宏继续信口胡诌,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加重了语气,“以某观之,不出三载,公必能官拜七品,显赫人前!”
柴克宏觉得这牛皮吹得有些大,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正打算继续深入,孰料旁边正在喝水的张易已经一口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咳嗽个不停。
张易见柴克宏看过来,连连摆手示意不用管我,强忍着笑意:“继续,继续!”
江文蔚眨了眨眼,“三年之后才能官拜七品,这是不是太慢了些?”
实则他如今领兵征战,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职。
柴克宏睁大了眼,心说你这厮心也太大了些,你一介武夫,一生都未必能够入品,我这已经是牛皮往天上吹了!
“五年之内,必定升入六品!”柴克宏脸色一正,很肯定的说道。
——六部侍郎才四品,中州刺史也是四品,六品官放到地方上就是一州长史,绝对不容小觑。
张易已经趴在朱元肩上,脸朝黄土,身体抖个不停。
江文蔚啊了一声,“公有这般吉言,我该如何报答?”
“公这话就见外了!”柴克宏作色道,不过旋即凑过身来,掏出玉佩,压低了声音,“区区敬意,也就值个几万钱,望公笑纳”
“这”江文蔚很是迟疑。
“公乃贵人,能与公结交,是我平生之幸也,公万勿推辞!”柴克宏严肃道。
张易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他笑得太过欢畅,将朱元一脚踢到了一边,朱元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与他厮打在一处。
江文蔚见张易率先破功,这戏是演不下去了,只得无奈的看向一脸诧异的柴克宏,摊手叹道:“将军如此抬爱,文蔚本不该辞,然则军法如山,恕文蔚实不敢受。将军还是留着此物,来日到了洛阳,借此沽些酒肉,文蔚必然与将军同谋一醉。”
柴克宏看着江文蔚,怔了好半响,“你你到底何人?”
“江文蔚,建安人氏。”江文蔚站起身,“长兴二年进士,此番受命于朝廷,以指挥使、录事参军之职,出征江淮。”
柴克宏固然神色僵硬,张易、朱元已是乐得不能自己。
许多年后,时为宰相的江文蔚与威震西域的大将柴克宏,每每说起今日这番初次会面,都要大笑不已,痛饮三百杯。